觉得自己做过了什么亏心事。上了床之后他对自己下了个结论:他这些同学全靠不
住。他们揩他的油,带他去干那些荒唐勾当。
真可恶!一个个都是小人样子!还有那个老卞——简直俗不可耐。
于是他打了个阿欠,打定主意——从明天起就不跟他们来往。真是的,他自己
也得想一想。这几年不比从前:现在分了家,花的并不是公上的。这怎么行呢,一
出手就是几百。
第二天他什么事都精明起来。嗯,这个伙计靠不住:六个铜子花生米只这么一
点儿!
“伙计你不要走!”他叫。“呃,你买了六铜子花生米么,的确是六个铜子儿
么?……哼,你当我不知道……”
出门叫洋车的时候他总得冒火:
“什么,要四十枚!——放你娘的狗屁!”
他很快地往前面走,连头也不回。洋车夫可老跟着他,开玩笑似的——三十五
枚吧,三十枚吧。他们只要逗他多花几个冤钱。他们老卡着价,叫他老这么走着。
“混蛋!”他咬着牙骂。
这时候大概是九月里,他记得。那件大衣压在身上重甸甸的。太阳有气没力地
透着黄色,把这个京城照得非常惨淡。时不时有阵风卷过来,路上的灰土就沾了起
来,陀螺似的直打旋。
他拿手绢堵住鼻子嘴。可是呼吸不灵便,更加吃力得喘不过气。可是他一直没
理会那些车夫:他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一个不留神会跟那些粗人打架。牙
齿老是咬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四面瞧瞧——实在想要找巡警来替他出气。也许是因
为他太愤怒,腿子竟有点发软。
那些车夫可还满不在乎地在那里嚷哩——
“二十八枚吧!”
该死的家伙!——多赚了这几个儿就发了财么!
一个劲儿走了小半里,到底作成了这笔买卖,二十六枚。车夫一拔腿跑了起来
——唐启昆又觉得自己做了冤大头。真是该死!——走了这么一大截了还是二十六!
为着要报复一下,他不住地在车上顿着脚,催别人快点儿跑。他老是骂着,还
干涉车子走的路线。
“你这个混蛋!——怎么不一直走!”
他老实想要叫那个车夫多绕些远路。
“唉,到底省了几个钱,”他安慰着自己。“真的,不省点个用真不行。”
可是到了四五点钟光景,他一个人在公寓里孤寂起来。他拿起晚报来又丢掉,
走到房门口又打回头。他碰到了一个顶难解决的麻烦问题:
“今天到哪块去吃晚饭呢?”
他想到了那些小饭馆——老是白菜!老是炒肉丝儿加榨菜!一个人可也得吃上
什么毛半钱,每个月的伙食就是九只洋!只有吃面上算些,可是他把下唇一撇:该
死,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要吃面当饭的嘎!
“面不过是点心,”他对别人说过。“只有夸子才不吃饭:中饭也是面,晚饭
也是面,所以就变得这样蛮法子。”
胸脯一挺,他又毅然地加一句:
“我呢——我是一定要吃饭的!”
现在他可感到十二分为难,他埋怨北京的饭食太贵。
照例在这个当口——他的几个同学轰进门来了:
“今天怎样?去溜达溜达吧?”
唐启昆没声没息地透了一口气:他这个难关倒给他们冲过了。不过他脸色仍旧
很难看,身子也躺在椅子上没有动,自暴自弃地答:
“我不去!”
“怎么呢?”
那位老卞总是在这时候插嘴,认认真真说起大道理来,并且总是预先干咳一声。
“我们学法政的——咳哼,将来当然是在政界活动。所以应酬的学问倒是挺要
紧的:我们这么着——倒是学了真正的学问。”
大家都看着唐启昆懒洋洋地站起身,懒洋洋地打箱子里掏出一叠钞票,他们脸
上的肌肉就一丝丝放松,眉毛眼睛也飞了起来。于是他们由唐启昆带领着——到班
子里喝着酒,打着牌。
第二天上午唐启昆打前门外回来,跟洋车夫吵了嘴之后,他觉得他面前开了一
条路——一条熟路,他常常走的。他记起了他的十爷。
“一个人怎么能够不用钱呢?”他想。“就是只要会想法子。”
这只有十爷那里打得通。
十爷总是相信他的。那年年假他回到柳镇,他叔侄俩就在十爷屋子里小声儿谈
着。棉门帘放了下来,窗幔子也封得严严的。他们把十娘支开,还不住地四面瞧瞧
——怕有什么歹人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