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就高起来——
给浓腻腻的天色衬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们身上一阵阵的冷,感得到露水浸到了他们脸上,他们手上。
十爷害怕地拖着二少爷的袖子,他那颗心简直会跳出嘴里来,他不顺气地说。
“我一定会生病,我一定会生病。……”
四面静得不象是人的世界。听着自己的脚步子——十爷老觉得后面有谁跟着他。
一回头——一片没边没际的黑。他打了个冷噤。可是前面那个金鱼池发着亮,颜色
是惨白的,逗得他联想到死人的眼睛。忽然好象什么人扔了石子进去——咚!十爷
全身一震,腿子软得溜了几步,几乎跌了一跤。
只有二少爷那坚定的声音叫他得了救:
“来!”
他领他穿过弯弯曲曲的路,绕过那座堆起来的石山。二少爷什么都有个计算,
正象他自己拍拍胸脯讲过的——
“莫慌!我有成竹在胸,我!”
于是他加紧了步子,毅然决然往前走着,只不过把脚踞起点儿就是了。
然后他两手做了一种动作,“擦”的一声——四面陡地发出红黯黯的光来。
嗯,他倒带来了洋火,还有一支短短的洋蜡。总而言之他一切都安排得周周到
到,不用做叔叔的操一点点儿心。
那位长辈胆大了些:对着亮光,对着这么一位靠得住的侄少爷,他觉得世界上
的事都有办法了,这就带着商量的口气问:
“埋在哪块呢?——这是,怎样?”
他们快走到墙边了。可是二少爷忽然顿了顿步子,静听了一会。外面有人在走,
响着沉重的梆子声。那带嘎的叫声似乎飘到了天上——才又悠悠地荡过了墙来的:
“小心——火烛!”
“这倒头的更夫!”十爷嘟哝着,把冰冷的手指贴到了胸脯上。
唉,这些个事情真麻烦。要是老太爷不给他这些金条,这些玉器,他也就用不
着这么提心吊胆。现在他们可还有一部大手脚没做完:一想到那上面——他脑子里
就一阵昏。再也想不上怎么掘土,怎么把那些玩意放下去。不错,他们还得再把土
盖上去。
一阵冷气打脊背上流了下去,那烛光没命地晃着,闪动着烛心上的青色的火焰。
他们的影子竟变成了活人,很不安地在那里摇动,仿佛拚命要打他们脚底下脱开。
叔侄俩的脸上给映得一会儿清,一会儿红。
唐季樵使劲咬着牙。他恨不得一脚就逃到屋子里去,一面叫着——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然而不行。启昆连锄头都预备好了——在白天就搁在那个亭子里的。这位侄少
爷替他的财宝照顾得这么周到,简直叫他自己有点惭愧。一个人怎么竟想要丢掉这
些麻布包不管呢——光只这五条黄闪闪的东西就有五十几两。谁都在嫉妒他,谁都
想要从他身上打主意。
他打了个糊里糊涂的手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肚子里忽然闪了
一下很隐秘的抱歉心情:觉得先前他那种念头——有点对不起去世的老太爷,也对
不起眼前这位侄少爷。
“这件事总会要做完的,”他横了横心对自己说。
什么天大的难事都会过去的。他小时候一提到背书就怕,担心第二天一早会挨
打,可是这个难关到底也自然而然过去了。他怕五嫂跟老太太瞎闹,怕不知什么角
落里流来的难民抢到这镇上,怕发大水,怕鬼,怕吃药:这些你索性死闭住眼睛,
咬紧着牙,等过了这个时辰,于是什么又照平常一样。并且——
“今晚算不得什么难事……包给他做就是了。……”
那个可指挥他起来:
“十爷,你快把那个锄头拿给我!”
十爷不敢正眼看亭子那边,只很快地瞟了一眼。他打了个寒噤。他小声试探着
说:
“就不要用锄头罢。”
茫然地看着侄儿的脸,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
“用手——可行啊?”
“你真是!”二少爷一转身就往亭子那边走,洋烛火焰一晃——拖成了平的,
火尖子扫到了二少爷胸襟上。
后面——紧紧地跟着十爷。他不敢一个人站在那黑地里。
十几秒钟之后,他们动手掘起土来了。
地点是打那棵老槐树往东北跨三步——那块太湖石的旁边。这个原来也有个讲
究。
“我算好了的,”正经事一做完了,二少爷就搓搓手解释给他听。“今儿个是
个好日子,又可以动土。我呢——不代人帮忙则已,代人帮忙总是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