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起地瞅了十爷一眼,在对面炕上躺了下来。他想到他这位叔叔
一定会抽上这个玩意,心头的疙瘩也就平了点儿。他想起一般亲戚本家说到十爷时
候是怎么一副脸嘴——
“唉,他什么事都不懂。老实说,他有点呆。”
十爷在上一辈里是顶小的一个,生下来的时候——老太爷跟老太太都跟得了一
笔意外财产似的高兴。他们什么事都顺着他,迁就他,生怕他使性子。他从小就手
头很松,动不动就拖这位二侄少爷陪他玩:
“二圆子,我们来抢开。一开一文钱。”
于是大太太推推二少爷:
“去嗄,去嗄,十爷喊你陪他玩哩。”
可是二少爷一开抽屉要拿钱去做赌本,大太太可又把嘴巴贴上儿子的耳朵:
“不要拿钱,不要拿钱,你跟十爷借就是,你说你没得钱。”
那时候他们才只八九岁。唐启昆还记得十爷那副呆相——右手出着牌,左手玩
着自己的辫子。十爷对开子还不很认得熟,一轮到出牌的时候就先偏一偏脑袋看看,
咕噜着:
“我望望瞧——要一张什么牌,出一张幺五就是顺子?”
“瞎说!什么牌都配不起。”
等到十爷放下牌一松手,二少爷就一把抢到自己跟前——
“哈哈,二三靠大六!”
有时候这位小叔爷使了性子:他不服输。他抢着嚷着,叫屋子里的人都骚动起
来。老太太对这些事有种特别的敏感,立刻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屋子,心疼地看看十
爷,叹着气。大家把视线盯到了二少爷脸上——怪他不该惹叔叔生气,可是谁也不
敢开口:得罪了大太太不是玩意帐。
大太太可并不护自己的孩子:
“二圆子你作死!倒头的小鬼!”
二少爷呢——怎么也舍不得丢开这个玩意。反正全是十爷的本钱,输的是别人
的。赢了的可连本一把劳,带回屋子装进抽屉。于是他总是让着点儿,一面他把他
面前的制钱偷偷地放到自己袋里,苦着脸瞧着胜利了的十爷:
“他妈妈的我又输了。……欠着你的!”
“唵,你欠我——嗯,嗯,三——三——三十二。”
这位小叔叔只要赢牌,钱不钱满不在乎。末了他又抓了一把送到对面:
“哪,借给你做本。”
唐启昆还记得那一次——他两打书房里逃出来,到厨房里躲着赌钱,挨老师打
的可只有他二少爷一个人。可是他还老是跟十爷在一起。他想出许多新花样来玩:
叫十爷把泔水倒到茶壶里,叫十爷骂五娘一声“烂货”——虽然他连自己都不知道
这名称是什么意思。
唉,那种日子过得真快活。
他跟那些叔叔们推牌九的时候,他跟十爷总是一同下注的。他推起庄来也是十
爷掏一把钱给他做本。他一打后门溜到街上——就有些小鬼头迎上来。
“二少爷!二少爷!”
街坊上把他当做太子看,替他做事,陪他玩“状元红”——二少爷把十爷那里
得来的钱又一串串输给他们。
这一手——他自己也承认做得傻。一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大自在。
“我太大方了,那个时候。”
接着他又埋怨自己:
“老想着这些个做什么呢,如今!”
如今——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什么祸害。五成着急,五成懊悔把胸口塞得满满的,
他觉得他用钱的手太松。他怎么也得节省一下,他怎么也得弄一笔钱来对付端午。
于是他重新又跟十爷谈到那些正经事。
“何云荪那家伙狡猾得很。就是跟我谈成了——也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华幼亭
那块一定要请你想下子法子哩。十爷,十爷,嗯?你不做保他是不放心的。”
十爷只叹着气,回答了这样的话:
“好罢,我去试试看罢。不过我的景况也是!——上回子代你还了那笔钱——
我真我真——唉!”
唐启昆用牙齿轻轻地刮着舌子。他感到贴了本似的,怪自己不该对十爷太恭敬。
他凭他在官场里混过一时的经验,知道他实在做错了点儿事。嗯,一个人客气不得。
你越对他多礼,他越不买帐。你一大声大气的,他倒乖乖地依顺起来了。
晚上跟母亲谈起十爷的时候,他这就用了批评属员的那种气派,拿手掌狠狠地
拍着桌沿:
“真该死!十爷这个样子真不成话,真不成话!”
“怎干,怎干?”大太太全身都来了劲,凑过脸去逼紧着嗓子。“他又出了什
么玩意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