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右手着急地摇了一摇——“不是!”又去敲他的桌沿:
“十爷太对我不起,十爷太对我不起!”
五二子正在那里写仿。那支“小大由之”的笔尖一给搬到纸上,她舌尖就顶出
到嘴角里,大人们的话她似乎全没听到。只有在蘸墨的时候——拖笔拖得很久,光
闪闪的眼球很快地转动着瞟她爹几下。
那两母子在那里奇怪着:怎么连十老爷都不肯帮忙。
大太太疑心到十太太:
“说不定是十娘捣的鬼。”
“十太太说爹爹不好。”五二子把笔凌空着,脸子稍为侧过点儿来。十太太说
——嗯,嗯,‘我们家那位二少爷呀——’嗯,嗯,‘没有一句话靠得住的。’十
太太说我们花了他家好多钱。”
祖母眼睛看着爹爹一直没动,这里把嘴唇一缩:
“你望望瞧!”
唐二少爷可满不在乎,有点嫌五二子多嘴似的:
“我晓得。”
他只着急钱的事:要不搞什么五六千块来——那简直不得了。他想要请母亲再
切切实实跟十爷谈一下。十爷向来承她老人家的照顾,向来怕她,听她的话的。瞧
着做娘的还盯着他,眼睛眨呀眨的,他知道她这还没打定主意。他决计要把他娘儿
两中间一点小事先说一说妥当。
“我其实是为的娘:去年子公上当了你的首饰——不赎不行。十爷只当是我为
私:他不懂我,糊涂嘛。你去跟他谈下子才谈得通哩。”
大太太看看五二子,五二子可满不在乎地蘸着她的笔,她肚子里许多心思不叫
放到脸上来。那些首饰——她一直替祖母担心着:照爹爹这样子花钱法,这笔家私
怎么也赎不回的。
“怎么爹爹要用这许多钱嗄,一吃起饭来就是十几块。”
从前祖母在半夜里把五二子喊醒来——跟她谈过:将来她老人家这份私房准是
这位孙女儿的。
“往后就是你的陪嫁。”
孙小姐可把脸子钻进了被窝里,叫大太太瞧着这臊劲儿非常得意。于是祖孙两
小声儿计算起来:在外放着债的一共有五千多,存在咸隆钱庄的有三千。这些数目
连爹爹都不知道,都是舅公公经手拿去生利的,家里人知道的只是这些首饰。
“并不是我连你爹爹都要瞒。”大太太说。“的确是的,不能让他晓得。你看,
这些个首饰不是给他当掉了啊?幸亏老太太给我的那一箱——你爹爹不晓得。”
这孩子虽然打了个呵欠,可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不能让爹爹晓得。一到了他手里就没得玩的了。”
可是今儿个——“不赎不行”。这句话也在她们耳边响着,还感得到他嘴里呵
出来的热气。
老年人叹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自己把儿子逼得太厉害——有点儿不大忍心,又
好象担心着许久的事一下子解决了,叫她松了松劲。
二少爷一走出房门,五二子就放下笔,到房门口张张外面有什么人没有,悄悄
地跑到大太太身边。
“爹爹那句话靠不靠得住呢?”
“赎总要赎的哎,”祖母信得过的样子。
孙女儿嘴角往下一弯,埋怨地斜了大太太一眼:
“嗯!”
这一手——她老人家可没想到。她等着这孩子的下文,眼睛四周的肉都皱得堆
起来,好象对着了刺眼的阳光。脑子里忽然闪了一下那种不吉利的感觉:她希望启
昆这回不至于哄她,虽然他在她眼前向来没一句话做到了的。
她不愿意想到这上面去,也不愿意对五二子提起。要不然——她就会觉得自己
空荡荡的抓不到边,会觉得这世界太可怕。
连自己亲生儿都靠不住啊?
她在肚子里答:不会的。
五二子这么不相信他爹爹,她老人家想到这是一家子里不应该的事。于是她仿
佛故意要撇开这些伤痛,把脸掉了开去:
“你爹爹待我倒是……”
那女孩子嘟起嘴来:
“你望着罢!爹爹说的话——没有一句算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