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六有什么鬼算盘。
十爷可看着榔头。时不时用手摸摸那孩子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他自己皮肤
有点发热。十娘大概在厨房里斩肉。“工、工、工”的连地板都震得发抖,他就觉
得那把菜刀似乎一下下正砍着他的脑袋。
“斩得这样响做什么!”他耐不住地叫。“简直不得让我安神!我死了就好了!”
他左手贴到了胸脯上:他心头也闷闷的很难受。看看窗子——外面的雨正织成
一片玻璃丝似的帘子,把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挡住了。
不过他仍旧打起精神跟唐启昆计议了一些正经事。他们猜测着那个何老六到底
是什么用意。那位侄少爷可欠一欠身子去拿烟,趁势把脸凑近,嗓子低得听不见:
“小声点个,小声点个!要是十娘听见了……”
犹疑地瞅了榔头一眼,他这才慢吞吞告诉十爷:何云荪分明有钱,打算在乡下
置些田产。要不然——他到这块来做什么呢?
那个吃了一惊:什么,这么个老朋友也对他撒谎?
“不会吧,他?”
可是唐启昆一连几天都跟他谈这件事。这位二侄少爷总是一两点钟光景来,用
了同样的手势,同样的语句,叫十爷相信这笔买卖还可以进行。
“他说不买田,不买田——不过是晓得我困难,要卡住我就是了。”
“怎么呢?”
“他要煞田价,”二少爷把下巴斩铁截钉地一点。
唐季樵愣了一会儿。随后气忿忿地站起来,踏着很重的步子踱着。他看看他侄
儿那张求救似的可怜巴巴的脸子,又想到何云苏那张一团喜气的圆脸——竟想不到
这家伙这么厉害。
“混蛋嘛!”他猛地停住了步子。“他到底是何居心呢,他!人家那个样子急
法子,他倒来卡住人家……我跟他算账去!我——我——嗯,真没看出他来!该死
该死!我还当他老朋友看!”
他冲到门口——又突然退了小半步。他叫:
“打车子!打车子!”
当侄儿的好容易才劝住了他。二少爷捺着他坐下,一面切切实实告诉他——一
个人做事总动不得肝火。十爷的身体原不大好,要是为侄子的买卖气出了毛病——
那真!唉!
在叔叔旁边不放心地看了一两分钟,他轻轻地问:
“现在头昏啊?”
“唔,头昏,”那个拿两手去捧脑袋。“喷,唉,昏得很哩。”
“我叫你不要动气的嘛。”
这天侄少爷请十老爷到了连九癞子的烟馆里。二少爷把这叫做“补元气”。他
自己也陪着躺在榻上,亲手替十爷烧烟。
“我实在要到省城里去,这块事情又搞不好。”
唐启昆对着自己的脚尖出神。嘴角上闪了闪微笑,叹了一口气,又说:
“省城也是有那些个倒头事,非亲自去一趟不可。”
“东洋车公司的事啊?”——十爷一直把黄包车叫做东洋车。
那个讨厌这个名词似地皱了皱眉,“唔”了一声,拿扦子在盒子里挑弄起来。
可是他半路里忽然停止了动作:
“呢,华幼亭那块可有法子想嘎?借钱的话。”
瞧见十爷苦了苦脸,他就赶紧改了口:
“我跟你再商量罢,再商量罢。你现在头昏可好点个啦?”
叔太爷大模大样地抽着烟,腮巴子一凹一凹的,很舒服的样子。
仿佛这里的舒服劲儿有一定的分量:十爷多了一分,他唐启昆就少了一分。他
在肚子里叫:
“真该死。”
脸莫名其妙地一晃,好象挨了一下嘴巴似的。皮肉的确也有点发起热来。
怎么回事呢?——真是奇怪,他近几年来竟老是在别人跟前陪小心,连对这位
十爷也总是低声下气。这副“小人该死”的样子简直成了那个的——
念头在这里顿了一顿。要把他自己来跟丁寿松打比,未免来得太过火了些。他
手指在大腿上敲几敲,装出副想不出的样子,跟他以前当印花税分局长的时候——
谈起什么人来的派头一样,对自己吞吐着:
“那个丁——”
他五脏什么的往下一沉。这感觉正象他做过的那些噩梦一样——猛然从一个老
高老高的地方摔下来,全身发一阵紧。于是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些不吉祥的事情上去:
他醒着既然有了那种梦里的感觉,那他准会有一天从高处一失足——吱嚓!
那就什么都完了蛋。完得精光。……
可是——他怎么老要往这上面想呢?他拿起一支纸烟来抽着,用力地起了身,
挺了挺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