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大太太拉了拉自己的夹袄,把孙小姐的脑袋扶
了起来。
“洗个脸罢,洗个脸罢。”她用手掌抹抹五二子的眼睛。“客人来了,你把那
个——那个——”下巴很快地翘了一翘。
孙女儿还嘟着嘴嘟哝。老年人的手触到她脸上的时候,她还把身子扭了一下。
不过她到底还是听话的:不管她怎么生气法,在祖母跟前可十分伏贴,十分顺从,
似乎大太太的那种善德,从血里面遗传给了这个五二子的。
为得怕擦去了脸上的粉,这位小姐只用左手拿手巾在腮巴上贴了两贴。右手可
在抹桌子,还带着很精细很快当的手势——把那只一函书的样式的梳妆盒子盖起来。
随后照了照镜子:唵,行,不必再洗脸来麻烦自己了。
这就拣着角落里那张椅子坐下,学着摆出一副又文静又细巧的那种太太派头来。
桌上那只褪了金漆的大座钟——用那个重甸甸的锤子循规蹈矩地摆着,两分钟
给摆了过去。接着三分钟,四分钟。
然而客人没有到这屋子里来。
两个互相瞧瞧。怎么的呢,这是?
只要是一个熟人,只要是知道老二的声名的——都知道他一辈子顶要紧的是个
母亲。他们一到唐公馆,头一个就得走进这最后进的屋子里,用种又恭敬又关切的
口气向她这做母亲的请安。他们称她“伯母”,或者照普通的习惯叫“老太太。”
“老太太福体——?膀子近来——?”
这位老太太就得淌水似地报告着膀子疼到一个什么程度。她脸色简直很高兴,
越说越起劲:好象她害着这个毛病是值得骄傲的,好象这是她的一种功绩。
“今儿个那个何——何什么的呀?”她不放心地听听外面。“以前来过没有?”
五二子可起了身。她踮着脚尖穿过院子,拿出玩“躲猫猫”的姿势溜到了厅子
上。她倚着门框,拿手绢的一只角在嘴里咬着,一面抡着眼珠子看着递烟递茶走来
走去的听差们。
书房里传出了十公公的叹声,说起话来也哼呀哼的,叫人想到一个病人。不过
那个姓何的老是痛快地大笑着:跟手就——“唉唉,唉唉!”就是没看见他,也想
象得到他那副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说不定还淌着眼泪哩。
他们在说些什么嘎,他们?
因为她有点伤风,鼻孔里呼呶呶的,她就把嘴张了点儿——免得出气的时候有
声音。她脸子歪着,眼珠子斜着。
爹爹也许在谈着太太,象太太跟她谈起爹爹一样。他会这么嘟哝的:“她老人
家把五二子惯坏了。这孩子聪明倒还聪明,就是这个——脾气!”
一想到爹爹,她总觉得不服气。他一个人要用那么多钱!他尽跑到省城里去做
什么:他就只想玩!
这些她都知道,太太全都告诉过她。她这就偷偷地把肩膀耸了一下。
“爹爹比大妈妈好,”她对自己说。“不过爹爹——怎么要叫太太不舒服呢?”
五二子从小就给太太爱上了,差不多是在她屋子里长大的。连那个死去了的娘
都跟她有点疏远,仿佛她挨到了太太身边——就是做错了事。可是她只听祖母的话:
从八岁起——她就知道这家里哪个是坏人,哪个好些。
“这个孩子啊——”太太跟十爷说过,“肚子里才明白哩:大人还不晓得的,
她倒晓得,唔。不晓得怎干的……我怕她太聪明了,唉!”
于是她臊得吃吃地笑着,跑了开去。等到别人听见她的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她又悄悄地打回头,蹑脚蹑手挨到太太房外面,耳朵贴近了板壁。
这也是太太教给她的,太太推推她,压着个嗓子——
“去听听!去听听!——看大妈妈跟祝寿哥哥说些什么东西。”
五二子回来用断断续续的句子报告着,可一个字也没遗漏。渐渐的——她自己
也会运用这一手本领。并且谁说了些什么,谁说了些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复
述起来也不象小时候那么结结巴巴的。
这个世界——好象只有她们两个人,只有她祖孙俩。早几年二少爷要把这孙小
姐送去进学堂的时候,太太竟又哭又嚷地吵了起来: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做做好事嘎,修修福嘎!我老了,眼望着没得多
少日子了——一个孙女儿也要抢走了!……我代你磕个头,我代你磕个头!……”
一经儿子安慰了一会,她安静了点儿。坐下来还尽淌着眼泪。本来是的!一个
女孩子,一个好好人家的小姐——嗨,进学堂!怎么那么性急呢:等她死了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