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十老爷,因为——
“生气会败脾哎,唉!”
她拿她自己做了个实例:从前在柳镇没分家的时候——她为了全家的面子来忍
受着五房里的气,她就得了这个膀子疼的毛病。
一面说,一面她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木机缎夹袄——不住地晃动着,有时候竟叫
人想到这衣裳里面给鼓起了一阵风。它当年那种硬挺挺的派头,那种动一下就翻翻
窣窣的响声——现在全给磨得干干净净的了。
儿子从前劝过她:
“怎么穿起衣裳来——总是要穿这么旧破的嘎。人家还当是我不给你穿哩。”
然而做娘的总是保持那个老习惯,把值钱点儿衣裳全锁到了箱子里。这不算,
她还深深地塞到床底下,好象那些东西是见不得人的。她还动不动就教训她孙女儿:
“要死!你怎干把这件旗袍放在茶几上!你是女孩子哎!”
大户人家总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常常跟人说起她娘家的那些派头,叫人相信
这种教训里面会养出道地的正派人来。可是一提以前柳镇唐家里过的日子,她就不
住地叹着气,眨着眼睛,叫对方知她是实在想忍住那双干巴巴的眼睛里的泪水。
她有一肚子委屈。可是她又怀想着那种生活。
“十爷你是晓得的,象五房里那个样子。……”
于是她用着些零碎的句子把十老爷亲眼看见过的一些旧事——小声儿叙述起来。
她认为老太太死得怪可怜,她一直到现在还常常替那位死者念经。
二少爷生怕他老母亲伤心,软着个嗓子劝了她一下:
“唉,这些个事何必提它呢。伤了身体可不是玩意账。”
这下子可提醒了大太太,她拿手绢在眼睛上擦了起来。
后来她又想起那个老故事来了:
“十爷你可记得啊,你四岁的时候?——在院子里走呀走的摔了一跤,五嫂光
翻翻眼睛望了下子,扶都不扶你,我把你抱起来,带你到房里逗你,哄你。”
她那双小眼睛盯着前面出神。
“我做人总是处处小心。从前带孩子——唉,没有一晚好好睡过觉。真不象如
今那些太太——孩子不当孩子待。真的,榔头吃哪个郎中的药?”
“吃钱祝三的,不过……”
“唉,我想起你家老二小时候,”她瞅了二少爷一眼。“真是烦神。你家老二
小时候脾气象他爹,动不动就哭呀闹的。”
那位老二抱歉地嘘了一口长气,微微仰起了那张求恕的脸。右手轻轻地去掏烟,
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增加他的罪孽似的。
可是一阵急促的短步子往这边响了过来,五二子在房门露了一下脸又一缩。屋
子里的人就只瞥见她那双灵活的眼睛——黑得发光,叫他们吃了一惊。
一会儿她才正式走了进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样溜到祖母身边:
“那锅鸡汤!那锅鸡汤!”
“怎干?”
“没得油。那么肥一只鸡——烧出来没得油。”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眼睛就停到大太太的脸上闪动着。
“怎干的呢?”祖母不安地问。
“不晓得。”
五二子很快地瞟了爹爹一眼,很快地说:
“雷妈端了一碗汤。我看见她吃的,她还望望我哩。”
这些话——十老爷似乎全没听见。他只盯着香几上那盘磁桃子,渐渐转开了念
头。他脸色已经平静了点儿,只是用小指在那里使劲掏鼻孔。接着用手绢使劲擦着,
鼻子附近的肥肉都给搞得扯动起来。
二少爷可老是侧着脑袋听着。外面有脚步声,还分辨得出橡皮轮子滚在石板上
的声音。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耳朵里在叫着,可又象是厨房里炖菜的滚汤声。他一面
隐隐地当心着——怕他要请的这位客人忽然有什么变卦。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连天
上的云怎样在流动,太阳怎样挤出身子来,他仿佛都听得见。
这种听觉上的特别敏感,竟逗得他自己不舒服了。于是他瞪了五二子一眼:
“什么?你说什么?”
太太摆着副说不清的脸色:
“啧,这样凶法子做什么嘎,她倒是好意。”
那位孙小姐嘟起了嘴,淌下了眼泪。
“我不管,”她嘟哝着。“油汤舀光了——活该!”
祖母一把把她拖了过去,她干脆伏在她胸脯上哭了起来。
可是正在这时候——丁寿松用种慌忙的神色来报告了:
“车子家来了!何老爷到了!”
等到屋子两位爷们往外走,他这才紧跟着回了出去。
那祖孙俩也起了点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