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个的声音很沉重。“主使的人决不追问:龚县长跟我们营长也是这
么个意思。现在您要是不肯帮忙,那——将来我们自己查出凶犯,那就得牵连到许
多人。”
谢老师踌躇了一会。他知道对方在瞧着他,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来,只盯着桌
面上那些疤。这位副官的干脆劲儿虽然叫人不会疑心什么,他谢老师可总要想得周
到些:要看清这是不是给他当上。
对方拿起他的黑毡帽在手里玩着,这里停住了动作:
“您放心,这绝不是什么圈套,谢老师。我还卖您这个朋友么!罗二先生说往
后他得给您个凭据,我们营长也可以向您担保:这案子没您的事。大家全要请您帮
这个忙,不然的话……”
“我晓得,我晓得,”谢老师定着一双眼睛,嘴唇没力气地轻轻动几下。
劳副官喊着堂倌。一面站了起来,把帽子戴上。
“请您考虑一下罢:我下午四点钟来领您的回音。”
那个全身一热,心一跳:象想到了情妇似的。他觉得他的敌人这么放松他,总
有点儿别的玩意——这玩意他仿佛很知道是些什么。可是他得咬一咬牙:只要别人
放一条生路给他,他甘愿牺牲一点儿,于是他心又一跳:现在这当口竟成了他一生
命运的关键,他隐隐觉得也许会因祸得福,要是他干得好的话。
好象把他紧紧绑在凳子上的绳子一下子就解开了似的,他轻松地站了起来。对
劳副官摇摇手:他抢着要把茶钱写在他自己的帐上。接着对那个堂棺解释着:他早
晨也泡过一壶的,这回只能当是他出去一趟又回来,因此拢总只能算一壶茶的帐。
可是那位军官已经掏出了铜子。于是谢老师一把挡住,假牙齿动呀动地说他的
理由。一直等掌柜苦笑着承认了这办法,他们才走出来。
劳副官右手在帽桅边随便一举,再叮了一句:“下午四点钟。”
街上那些屋子衬在一抹白云下面,黑的显得更黑,白的显得更白。什么东西都
很新鲜明亮,这叫谢老师稍为有点吃惊——怎么自己竟象在房子里关了几十年之后
初次上街似的。
前面谢标六迎上了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魂那么九死一生地叫:
“你还在这里呀!我当你是……”
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他刚才急得要上吊,可又不敢公然跑进随缘居去。他
右手背不住地抹着嘴角,鼻孔里咻咻地喘着气,又结里结巴问堂哥哥谈话的结果。
堂哥哥冷冷地瞟他一眼:
“慌什么呢!——真是大惊小怪!”
这位广货铺老板跟着走着,想说的一大串话都没法发出声音来。只是让两只手
忙着:一会儿抹抹汗,一会儿擦擦嘴。
一进门可又遇见那三位副爷。他们象瞧见了他们长官似的,带种畏缩的神情站
正了身子。对谢老师用一半鞠躬一半点头的姿势招呼一下,嘴里还嘟哝了句把什么
问候的话。
这回谢老师干脆不理会,低着脑袋一直没停步子。谢标六就发慌地瞧瞧他们三
个,又瞧瞧他堂哥哥。
马上房门訇的一声响,“喳达!”——上了闩。
易良发愣住了,他紧瞧着犹开盛,又向上房那边扫一眼,小声儿问:
“怎么回事,这是?”
“谁知道他什么毛病!”兔二爷唾出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太太小姐都打厨房里赶到了房里,对谢老师摆出一副又担心又惊慌的脸色。太
太相了相老爷,就殷勤地叫端妹子替爹爹泡茶,还忙着找出老爷的旧鞋子来给他换:
仿佛谢老师这趟能够安然回家,值得她这么来奖励他。等什么都舒齐了之后,她马
上就问到那件案子。
谢老师站了起来。于是三双眼睛都跟着他身子往上移了一步。
“一下子讲不清,”谢老师说。“我自然有办法。……你们总是慌做一团,一
个小小波折也经不住。有什么用呢!”
一吃了中饭他就穿上了马褂,一句话不说地就走了出去。
家里都睁着眼瞧着他的背影,愣了会儿: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从他
那平静的脸色看来,大概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祸害。太太就一下子惊醒了似的,叫
端妹子到门口去张望一下——她爹往哪一方走。
那位家长出门就往南头那边去,当然不是去找六叔的。
娘儿俩瞎猜着。做娘的有点埋怨老头儿——总是什么事都不肯说,叫家里人不
放心。其实她有时候也有好主张,可是别人不听她的。这里她忽然住了嘴,侧着脸
听着。于是她们听见那三位副爷在溜着侉腔哼小调子,还咕噜着说话。她脸上马上
沉了下来,好象有乌鸦叫似的,呸地吐出唾沫,赶紧就拖端妹子逃到里面房里,还
叫她卜个牙牌神数看看怎样。
可是她们的谢老师正在不快不慢地走着,步子拿得很稳,显见得他很有把握。
二十分钟之后,他由门房师爷带进了罗二爷的书房。
罗二爷躺在藤床上,从脑顶齐下巴包着白色的布条。小膀子上贴着真正北京货
的狗皮膏药。右手时不时去摸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