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镇定不了的神情——竟有点
害臊起来。
“然而其实没有什么,唔。”
罗二不会怎么下他的手。他这么一轻松,就觉得他竟可以不理会这件事。嘴角
上现出一下隐隐的微笑,脑子里掠过一个不相干的想头:他似乎可以做个好人——
叫那三个侉子悄悄地逃掉罢。
可是他进了屋子仍旧闩上了门。他决计叫自己冷静一下,心平气和地坐在书桌
边,右手在眉心里轻轻地抹着。他考虑着他该怎么对付:这会儿是个顶要紧的关头,
并且他还得弄明白程三先生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么过了十多分钟,他站起来踱着,两手反在后面,他到桌子边站了会儿,看
着端妹子写“九成宫”。小姐瞟了他一眼,抓笔的那双手有点儿把不稳起来。可是
他什么也没说,又踱了开去。
太太在画自己的鞋样,有时候鼻孔里吸一两声,或者用手拍一下蚊子——腮巴
肉就给震得一荡。
谢老师在太阳穴上很快地搔了两下。他急着要决定一下办法:他全家的命运怎
样——就全在这一着。
十一点钟一敲过,忽然谢标六奔了进来,他似乎不知道房门上了闩,只是一个
劲儿冲上去,那扇门就叫着弹了一下,等端妹子开了闩,他赶紧跳进了房,一把拽
住了他堂哥哥。
“不得了!不得了!他要找你讲话……他他……他在随缘居……他找你……”
一家人都停了动作,连出气也屏着,睁大了眼睛——等那张水淋淋的嘴巴交代
下文。
谢标六抓着拳头在空中晃着,一双脚乱动着,嘴里把同样的话混着唾沫星子说
了好几遍。他转开身子往前跨了一步又打回头,捏着拳头在桌上敲了几下,于是重
新零零碎碎告诉别人:劳副官到随缘居去找谢老师,现在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叫我来请你,他叫我……真不得了,我们屋里都有堂客有儿女……”
谢老师哆嗦着拿起了水烟袋。
太太主张他不要去,她认为劳副官他们没什么好心。可是她老爷理也不理,只
嘟哝了一句:“妇人之见!”于是她尖声哼了一下,也管不着那许多规矩什么的,
一面对小叔子很快地迸出一些不明意义的话,一面颤声叫着菩萨的名号。
小姐两手用力地绞着一块手绢,发慌地哭了起来。
可是他们的家长走远去了。他步子倒踏得很稳的,不过脊背上又淌了汗,风吹
过来竟象有热东西戮着他的脸。
劳副官一瞧见他就站起来打招呼,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这位军官个子很大,可
并不显得胖:那身灰布中山装透出了那副挺出的胸脯和圆肩膀。苍白的脸上有几条
皱纹——好象用木炭勾出来似的。
这里的茶客已经走了不止一半。靠窗的这一桌只有这位军官跟谢老师。
谢老师老是干咳着,一面拿出东道主的派头来给对方倒茶,还问别人用过早点
没有。
那个似乎不太懂得这些客套,只用了很简单的语句告诉谢老师——他是专程来
找他的。接着马上谈到了正题上,一点也没绕弯。
“我是为观音坡那件案子——找您商量来的。”
这种干脆态度叫谢老师打了个寒噤。他勉强地笑着。右手按在茶壶盖上,视线
打别人脸上移到了那件灰布中山装——颜色褪得成了黯白的,只有挂皮带的地方显
出鲜明的灰色。接着又瞧着对方那双手:生怕他陡地掏出小洋枪来逼他到牢里去。
于是他全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紧得五脏六腑一阵阵的胀痛。
可是劳副官始终保持了那种又谨慎又客气的样子,仿佛在别的部队的高级长官
跟前接洽公事似的。略为报告了一下那天出事的情形,就正式提到了谢老师:
“您一定知道点儿:到底那些凶犯有几个,是些什么人——是不是我们营里的。
本来地方上除了打土匪什么的,别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这件案子大家都说是我们
营里的弟兄干的,我们就得查明是谁。所以我来找您商量一下。”
谢老师那张长脸成了灰色:
“呃,然而我……我……”
“呃,您听我说,”那个微笑着摆摆手,喝了一口茶,几个手指在桌上轻轻敲
着,准备要说许多话的样子。
趁这当口谢老师给添上了茶。手指可发了软似的,连茶壶也拿不动,壶嘴里出
来的黄水就象一条绳子那么晃着。他费了大劲放下茶壶的时候,壶盖也差点没摔到
地上。
有几位茶客照规矩该回去了的,现在他们可甘愿多呆一会:斜着眼珠子注意地
瞟着这边。
那位军官的嘴不停地动着,手指在桌面上敲着画着。
谢老师那绷紧着的脸渐渐松了点儿。过会儿他透出了一口长气。这么过了两三
分钟,他竟拿出平素那副舒坦劲儿抽起水烟来。脸上的皱纹也没象先前那么打着结,
只是那副憔悴的颜色还没去掉。他向劳副官那面移近一下,把拿着纸煤子的手伸开
得远远,小声儿地问:
“然而这样看起来,早晨程三先生对我讲的那些——想必真的是罗二先生的意
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