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杯子碗盏就吃惊
地一跳。
“我一生一世没受过这样的凌辱!——我出娘胎以来没受过这样的凌辱!我…
…我我……连先父先母也没这样待我过……你姓罗的是什么家伙,竟!竟!……”
一阵气一逼,鼻孔抽筋似地掀一下,眼眶里冒出了泪水。
那位堂兄弟赶紧欠一欠身,半坐半站的,指指点点地叫客人们来看真凭实据。
“哪,就是这里。”他指指谢老师的右边腮巴。“拍的一下——他们真的动手
就打!……还有我这里,哪,”他指指自己胸脯,“也给吃了一家伙。你看!”
谢老师抬起那双泪眼来狠命地瞟了他一下。
“他还打人!”犹开盛说。
他跟两个同伴互相瞧了一眼,谈到他们从前的一些事,——这在他们弟兄们中
间谈过多次的了,可是每次一提到,总还是那么兴奋。
“他妈我们乡下那个伍阎罗,就这样!”兔二爷告诉易良发。
于是易良发把酒杯一顿,大声骂了起来:他从前在自己家乡也受过那些气。他
脸发了紫,口齿也不清楚,谢老师不大明白他叙述的是怎么回事,大概总是为了高
粱什么的,他吃了别人的亏。
“可不是么,那小舅子仗着他有钱有势欺侮人!”
“是啊是啊,正是这句话。姓罗的他……”
犹开盛鼻孔里大声地出了一口气,嘟哝着:
“天下乌鸦一般黑,反正……”
那谢家的两兄弟眼对眼看了一下,做哥哥的趁此想把预备要说的话吐出来,他
先喝干了一杯酒。
可是易良发抢了先:
“只有揍!”
这些粗嗓子叫厨房里的人吓一跳。端妹子跑到了院子里,老远地瞧着这边,旗
袍在太阳下面闪着亮。
谢老师用小指的指甲在眼角上挑了一下,颤声叹了一口气。他重复提到了他的
伤心话,他把自己的身分放低,叫人觉得他只不过跟那三个兵大爷是同一流的脚色:
他跟他们同样受了别人的凌辱,他跟他们赛似一伙里的弟兄。
广货铺老板有时就插句把——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句话。……吃吃这个炒鸡——还是错。”
易良发侧过脸去吐出鸡骨头,顺便对院子里瞅一眼。那位端妹子就一扭,辫子
一晃,往厨房里跑去了。
那位老师又伤心地往下说:
“我懊悔我没去吃粮子:我要是在军队里——那个姓罗的还敢对我这样?我们
这种人真是没有用处,唔,真是。唉,要是我把我们那孩子送到营里去当弟兄——
也不会吃这个亏:哪个敢拿气给我们受!哼,看见人家受这些凌辱还要打抱不平哩。
然而……然而……”
他嗓子里哽住了一块什么,脸上敞下了两条眼泪。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又说他从
来没吃过这么一个亏。
“我——我——我没一个人帮我的忙。……我待人家这样体贴,这样苦心,然
而……然而……你看,我这样至情至义待我的朋友,然而我没有一个知己。……”
接着他咬着牙嘟哝几句别人听不明白的话,哦哦地抽咽起来。
那三个可给愣住了。他们背枪杆过活了好几年,简直忘记了人类有这么细腻的
感情,他们想不透这位老先生怎么一下子学起娘儿们的派头来。可是别人那么客气
的招待,那亲切的劲儿,叫他们触到了那早就忘了的一些什么。
谢老师那种伤心的样子,就象是对着亲人诉苦似的。
他们五脏六腑都往下一荡,脸上的肉也似乎收缩了一下。他们自己的苦处在这
里似乎算不了什么,只有哭脸的这位先生成了他们世界的重心:他们从没这么难受
过。这仿佛有种什么奇怪东西推着他们,叫醒了他们早就不见了的那种感情。他们
觉得是自己的朋友在那里伤心。他们跟他竟是患难相同的。
于是有两只手轻轻拍着谢老师,嘴里说着“呃呃呃”可是想不出一句话来。鼻
孔里颤声嘘气,腮巴跟眼角中间那块肌肉——痛苦地打着皱。
犹开盛站起来把上身凑向着谢老师。他拼命制住他的激动,说话的声音就哆嗦
着:
“呃呃,别这么着罢,谢老师。”
那个可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哭得更厉害起来。
“我没有一个朋友……我我……”
兔二爷和易良发也走到这伤心人的身边。
“别,别,”兔二爷的手搭到那耸动着的肩上,有点窘似的。“谁说您没有朋
友!我孔夫子书是没读过,朋友义气我可还懂得。”
“着啊,咱们是朋友。谢老师,您别这么着。我们哥儿仨总得……只要您不怕
我们老粗……”
“还是你们粗人好,”谢老师想到了这句话,可是没说出来,只抹抹眼泪看看
他们。
那位广货铺老板一直坐着没动:只愣着瞧着别人。这里他可开了口:担保他们
够得上朋友,他仿佛是个局外人的样子。接着大声叹口气告诉着三位:谢老师的伤
心是难怪的。谢家哥儿俩吃了姓罗的亏,可是没个朋友来帮他们出出这口气。于是
他又打鼻孔里很响地出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