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活神仙现原形
史公馆里全幢屋子的电灯都亮着。客厅里坐满了人。大家在剔牙,在谈天。大
家脸上有点红。大家才吃过饭:这一点是作者刚才忘记了交代的。其实吃饭的情形
也不用细述,读者诸君自会想得到:譬如刘六先生当然吃得不多,只吃了三碗片儿
汤,五个荷包蛋,一点儿酒,一点儿菜,他反正预备晚上喝鱼生粥。还有呢,太极
真人因为史伯襄老先生是吕祖的弟子,他当然也就受用了点人间烟火,一直到现在
他下巴上还有油。
刘六先生在小心地谈着时局:××庵路一带堆起沙袋,放着铁丝网,瞧样子挺
严重。
“一定会打起来。昨晚三友实业社……”
“听说是中国工人打死了××的什么和尚,”史伯襄把折成长方形的手绢擦擦
嘴上的三四根胡子,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大师兄半尘子想插句嘴,可是老打嗝儿,弄得他怪痛苦,摸摸肚子一句话也说
不出。
“工人打死和尚?”史兆昌瞪着眼。今天他脸有点苍白。
一个打紫红领结的站起来,搓搓手,用教训口气对着史兆昌说:
“工人是中国工人。和尚是××和尚。我们征夷募款委员会对这桩事……”
“谁是邪道,谁是正道?”
“什么?”——这可把紫红领结难住了。
“我说……我说……”史兆昌舐了舐嘴唇。“和尚相信菩萨,可不是正道么。
可是……可是……可是他是鬼子。咱们该帮着谁说话?”
“当然是中国的……”
可是有位穿西装的大个子拍拍他的肩。
“闸北那所房子怎样?”
紫红领结似乎不打算再跟史兆昌往下谈:他转向那个大个子,热心地搓着手:
“闸北的房子我劝你不要。闸北怕会打仗。而且……我还嫌闸北太脏。闸北真
不干净:这是闸北人的民族性,闸北的人……”
“民族性?”大个子脸上严肃起来。“刘昭兄你把这民族性看得太狭义哩。多
从前在广东,当年先生亲口对我说……”
突然一个尖声狂叫起来:
“妈!……妈!……”
急乱的脚步响。
四小姐闯到了客厅里。左边腮巴子发紫。一脸的眼泪鼻涕。
“什么事,什么事?”史太太脸上的表情紧张了两秒钟,又马上放松,“嗳,
这些孩子们哪,真是你们就偏偏在这个……”
“哥哥打我。”
“兆武!兆武!嗳,你看,这孩子真气死我:动不动就打人。按说呢,他倒也
是好意,兆武这孩子总记得他明年要去打××人,他现在就练习练习。不过怎么要
去打四妹:四妹怎么打得过你呢,你说是不是,呃,刘太太。兆武这孩子打人倒是
打得过的,不过……不过……我们老大的力气可比兆武强。我们老大天天练,天大
对墙使功夫。真笑死我,连墙都打松了,打得呀,现在他房里不能生炉子,炉子一
直就连墙上也冒烟。只好不生炉子。”
她停了会儿:她在踌躇要不要告诉别人这是省钱的方法——省下了一个炉子的
煤钱。
史兆昌觉得心脏上有个臭虫在咬着似地发痒。他极力不把快活放在脸上,一面
瞧瞧大家的表情。他在肚子里代替别人拟好了一句话:
“连墙打松?呵,真的好功夫!”
或者——
“兆昌兄这么好的本领,咱们还怕什么鬼子!”
可是别人并没有采用这些话的意思。瞧瞧师傅:师傅在拿手背抹下巴上的油。
大师兄苦着脸在打嗝儿。
大哥胡根宝可瞧着史太太。把满脸都打起皱纹里;他是在笑着:
“您家福气不小:您家有这两位好少爷:您家……”
史太太马上叹了口气:
“操心是真操心。我是什么事都要认认真真的。什么事——大也好,小也好,
总要认真,是不是,你说,呃刘……刘……呃胡先生你说是不是。梅兰芳唱戏唱得
好,就是个认真。那次我们在开明听梅兰芳,那天戏真不错,唱的是……是……叫
什么呀,伯襄你记得不记得,伯襄?”
“呃呃。唔?”史伯襄老先生正在对付刘六先生,太太那么一叫,他摸不着头
脑。
“我问你梅兰芳那天唱的什么戏。”
“什么?”
“那天,”史太大的视线从她丈夫脸上飘开,移过胡根宝的尖下巴,就盯到刘
太太那双角眼睛上。“那还遇见许多熟人。马大先生你认识么,那个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