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以后,淑君对我的态度更加亲热了,她到我楼上借书和谈话的次数也多起来了。有一次她在我的书架上翻书,我在旁边靠近她的身子,指点她哪一本书可看,哪一本书无大意思等等,在我是很自然的,丝毫没有别的念头,但是我觉得她愈与我靠近些,她的气息愈加紧张起来,她的血流在发热,她的一颗心在跳动,她的说话的声音很明显地渐渐由于不平静而紧促了。我从未看见过她有今天的这般的神情,这弄得我也觉得不自安了——我渐渐离开她,而在我的书桌子旁边坐下,故意地拿起笔来写字,想借此使她恢复平静的状态,缓和她所感到的性的刺激。不料我这末一做,她的脸上的红潮更加紧张起来了。她张着那两只此时充满着热情的大眼,很热挚地注视了我几次,这使得我不敢抬头回望她;她的两唇似乎颤动了几次,然终于未张开说出话来。我看见了她这种样子,不知做何种表示才好,只得低着头写字,忽然我听到她叹了一声长气——这一声长气是埋怨我的表示呢,还是由于别的?这我可不晓得了。
她还是继续地在我的书架上翻书,我佯做只顾写字,毫不注意她的样子。但是我的一颗心只是上下跳个不住,弄得我没有力量把它平静起来。这种心的跳动,不是由于我对于淑君起了性的冲动,而是由于惧怕。我生怕我因为一时的不谨慎,同淑君发生了什么关系,以至于将来弄得无好结果。倘若我是爱淑君的,我或者久已向她作爱情的表示了,但是我从没有丝毫要爱她的感觉。我虽然不爱她,但我很尊重她,我不愿意,而且不忍因一时性欲的冲动,遂犯了玷污淑君处女的纯洁的行为。
“陈先生!我拿两本书下去看了……”她忽然急促地说了这一句话,就转过身子跑下楼去了,连头也不回一下。她下楼去了之后,我的一颗跳动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如同卸了一副重担。但是我又想道:我对她的态度这样冷淡,她恐怕要怨我薄情罢?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怎么能够勉强地爱她?……淑君呵!请你原谅我!
时间虽过得迅速,而我对于淑君始终没有变更我原有的态度。淑君时常故意引起我谈到恋爱问题,而我总是敷衍,说一些我要守独身主义,及一个人过生活比较自由些……一些混话。我想借此隐隐地杜绝她对于我的念头。她又时常同我谈到一些政治的问题上来,她问我国民党为什么要分左右派,女子应否参加革命,……我也不过向她略为混说几句,因为我不愿意露出我的真的政治面孔来。唉!我欺骗她了!我日夜梦想着过满意的恋爱的生活,说什么守独身主义,这岂不是活见鬼吗?我虽然是一个流浪的文人,很少实际地参加过革命的工作,但我究竟自命是一个革命党人呵,我为什么不向淑君宣传我的主义呢?……唉!我欺骗淑君了!
我的窗口的对面,是一座医院的洋房,它的周围有很阔的空场,空场内有许多株高大的树木。当我初搬进我现在住的这间房子时,医院周围的树木的绿叶森森,几将医院的房子都掩蔽住了。可是现在我坐在书桌子旁边,眼睁睁地看见这些树木的枝叶由青郁而变为萎黄,由萎黄而凋零了。时间真是快的很,转眼间我已搬进淑君的家里三四个月了。在这几个月之中,我的孤独的生活很平静地过着,同时,我考察淑君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大的变更。我们是很亲热的,然而我们又是很疏远的——每日里除了共桌吃饭,随便谈几句而外,她做她的事,我做我的事。她有时向我说一些悲观的话,说人生没有意思,不如死去干净……我知道她是在为着我而痛苦着,但我没有方法来安慰她。
这是一天晚上的事情。淑君的嫂嫂和母亲到亲戚家里去了,到了六点多钟还未回来,弄得晚饭没有人烧煮。我躺在楼上看书,肚子饿得咕咚咕咚地响,不得已走下楼来想到街上买一点东西充充饥。当我走到厨房时,淑君正在那儿弯着腰吹火烧锅呢。平素的每日三餐,都是由淑君的嫂嫂烧的,今天淑君亲自动手烧饭,她的不熟练的样儿,令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密斯章,你在烧饭吗?”
“是的,陈先生!嫂嫂不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你恐怕要饿煞了罢?”她立起身笑着这样问我。我看她累得可怜,便也就笑着向她说道:
“太劳苦你了!我来帮助你一下好不好?”
“喂!烧一点饭就劳苦了,那吗一天到晚拖黄包车的怎么办呢?那在工厂里每天不息地做十几个钟头工的怎么办呢?陈先生!说一句良心话,我们都太舒服了。……”
“喂!密斯章!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是一个很激烈的革命党人了……我们放舒服些还不好吗?……”
“陈先生!我现在以为这种舒服的生活,真是太没有味道了!陈先生!你晓得吗?我要去……去……,”她的脸红起来了。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异常惊异,她简直变了,我不等她说完,便向她问道:
“你要去,去干什么呢?”
“我,我,”她表现出很羞涩的态度。“我要去革命去,……陈先生你赞成吗?……我想这样地平淡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倒有味道些。陈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