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清野,桂系的大英雄李德龄叫焦土抗日,大人先生叫撤退,小的民就叫逃难,就逃吧。”
噢,蒙老爷听明白了。这极有可能断子绝孙的孽种他轻薄的竟是一个逃字。蒙老爷索性就把个跪的姿势改了个拜字,啪地把四肢搔了搔,趴平了,伸掌拍那湿漉漉的砂子,叩那下巴在地上,一顿一词,道:“是呀,逃,小的民逃难,也算不上了,逃命,小的民九死一生从鸟道猿踪逃了半条狗命,但求县长大人在这沧海上留一丈天水,让小的民死个干净吧!”说罢大叩其头。
几个人抱起个砂粉朴面的蒙老爷,只象是夜半里扑窗的苍鬼。
蒙县长爬回轿里,把轿门拉了。蒙县长大概动了难,坐了也难,坐地的轿子摇着晃着。
蒙老爷玩到这份上才明白,那极有可能断子绝孙的他恐怕就念着断子绝孙了。“不孝之首,无后为大呀!”他这么在心里苦厄了一句之后,老心一时冷了,他突然悟想,是不是他的一对孙子虎头虎脑双双不在人世了?死了?凶险死?病灾死?死于日军弹药?刀刃?蒙老爷倒抽了一口寒气,若说前面他是恼羞成怒,为蒙县长的下人胆敢拦截他的逃难之旅而愠愠,这一瞬间,他是骇然了呀,他不以为是一阵寒的海风鞭劈而至,他以为这是极有可能断子绝孙的儿子早就鬼魂附身了!蒙老爷再度甩掉搀扶他的人,冲撞那轿窗,轿子大大摇了一下,没倒,这没倒,倒把个蒙老爷给吓得抽肩缩勃的一半条老命都萎缩了。蒙老爷死死抓住那轿窗,仿佛这风雨如磐的人间已然沉沦到了冥府的底端,而这尺寸恰好钻过槁鬼的轿窗竟是幽通天庭的鸟道。可这一帘之隔背后的镇关大魔非它,乃是他的骨肉儿子,极可能断子绝孙的冷命鬼,“大不孝呀!”蒙老爷摇那轿窗呼道:“大不孝呀!”这么哭了一句,蒙老爷的灵智脆弱地坍塌了,他哭道:“仁、义、礼、智、信、和、勇、俭、孝、爱、诫、廉、忠、德,都到哪了呀?都到哪了呀?用枪火拦截生身父亲的逃难的舟辑,天理不容呀!”
蒙老爷突然仰倒,他这是跟鬼说话吗?怎么没声息?蒙老爷没拒绝别人扶他了,他半仰着大咳大喘,痛问道:“天理不容呀!你还装神弄鬼给谁看呀!你探个头出来看看苍天呀!”
不对。蒙老爷突然灵光一现,他姑念到他所为之肝胆俱裂的儿子可是小小年岁就到广州那座革命魔窟炼狱的呀,万恶伪当衣(老先生自知有点淫,约模在而立之年或者在不惑之年就悄悄把那句相约俗成的“万恶淫为首”生造为“万恶伪当衣”了,大半生心里这么折腾惯了)呀,夫人能俯仰于天地之间而不愧怍于人者,乃一诚字呀!《大学》之谓‘诚其意’,《乐记》之谓‘着诚去伪,礼之经也’,《曲礼》之谓‘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诚之精义,汝儿得乎!”这么训斥着,蒙老爷倍觉羞辱,他转念一想,广州何等妖邪之地,这极有可能断子绝孙的可是小小年岁就心术猥邪呀,不是当兵是读兵书,不是打仗是着兵卒打仗,兵者,诡道也,不是蝎蛇冷魂,枯尸寒骨,那能发那杀人嗜血的灵智呢!蒙老爷往轿窗上狂叩了三个头,大彻大悟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当初授《中庸》,凡一秋一冬,廷宏呀廷宏呀我的孽种,凡一秋一冬你都逃你外婆家撒野去了,撒野去了,记起来了,你个反骨仔从小就忌读忌背《孝经》呵,我是蛛丝马迹看出来的,我就指望私塾先生授《中庸》的时候再给你破一次蒙,发一回你的心性,可你逃之夭夭了,逃之夭夭了,何谓‘不自欺’,何谓‘不欺已’,何谓‘天之道’,何谓‘人之道’,何谓‘博学’,何谓‘审问’,何谓‘慎思’,何谓‘明辨’,何谓‘笃行’,何谓‘择善固执’,干卿底事呵!何谓对于天对于地对于物视之以诚,待之以诚,进而达致与天地参之德,干卿底事呵!用枪火拦截生身父亲逃难的舟辑,你只装聋作哑好了!用枪火拦截生身父亲逃难的舟辑,你个畜牲!我白念了你一生一世,用枪火拦截生身父亲逃难的舟辑,你装神弄鬼呀!”蒙老爷嗷嗷地嚎哭起来,他如此之绝望,而轿子摇了摇了却没倒下,反要把他吊死了似的。
而蒙县长却有若干的理由报以莫大之缄默。譬如他想起了鹞,他的结发之妻,他的死了的虎头虎脑一对儿子的母亲,当然,也正是蒙老爷的媳妇之一,当她的夫君另有了新欢而她浑然不知,当她的一对心肝宝贝突然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的道貌岸然的家公却对她露了禽兽面目,而这个曾把自己活着的儿子的媳妇逼疯了的老畜牲,此时此刻却在大憾大摇他万万不能活着相见的儿子的轿窗之乎者也,大唱伦理道德!天理与人伦,干卿底事!
当此不是神惊就是鬼灭的尴尬时刻,一阵狂暴的马蹄声踏破了海滩。
牙营长头一个探出头去看那恐怖的来处,在平行右侧的长滩岸上,是那队他曾遭遇的几十号日军骑兵,“糟了!”牙营长怎么也想不到日军会这么乱窜。
没想到蒙县长早把头探出来了,他咳了咳,说:“你们都趴下。”他冲牙营长叱道:“什么都来不及了,你们趴下。”
穆副官,孟连长还有两个搀扶蒙老爷的便衣一时惊慌,听蒙县长这一说,都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