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爷说话!
牙营长知道当此非常时辰,蒙县长的膝伤不能告诉别人,但牙营长就想,不告诉穆副官,他做到了,可要不告诉蒙老爷,他可能就要犯错了,于是他上去扶蒙老爷的时候稍稍说道:“蒙县长他膝盖伤了,不方便。”牙营长也知道闯祸了,可他还得硬着头皮说:“蒙老爷,有话你抓紧说。”
有清脆的枪声,所以蒙老爷就更急了,蒙老爷一急,他就小更瘦更扁了,他是缩了才打的颤抖,他是那样的绝望。
“老爷。”蒙县长说:“你们不能坐船上。”蒙县长耐心说道:“你们不能在海上。”
蒙县长不说尤罢,说了,蒙老爷就气忿了,蒙老爷在搀扶人的肘间筛了筛,仰悲道:“你知道老爷不是上广州玩乐,老爷是逃难呀!老爷是借蒙县长你一丈水路逃难呀!”
“老爷,牙师长不知道岸上有已经登陆的日军,牙师长只考虑到海上的有没有日军的军舰和海轮,牙师长没考虑到岸上的日军会折回海上,你们坐船到海上,等于是送船给日军。”蒙县长看着蒙老爷听不进去,又说:“牙营长手下的人没见过穆副官,发生了点误会。老爷,现在牙营长手下的人拦你们,有些兄弟受了点委屈,没什么呀,要放你们到海上,全完了!”蒙县长顿了一下,他想蒙老爷应该是听明白的吧,他又说:“现在你清楚了,都上岸吧,先回牙师长那里,等一等,等一等。”
蒙老爷是听清楚了。可他不要听这个话,他听这话是夹了他喉咙的话,他一把甩了搀扶他的人,呼地往前,是要撞蒙县长的轿,却没撞上去,嘎叭地跪了,跪轿,或者,跪他的儿子,跪他的有可能断子绝孙的冷命的儿子。
蒙县长破轿门而出,可没窜得出来,扑了个嘴啃坭。
牙营长和蒙老爷的人都慌作一团,分别扶,却都扶不起。
蒙县长是要等着蒙老爷先起来。可蒙老爷非但不起,还要滚地。蒙县长于是喊道:“老爷!不能这样!老爷!”
蒙老爷听得明白,可蒙老爷不要听蒙县长说话,不要听他儿子以县长的臭架子跟他说话,蒙老爷等他的儿子给他叩头,往地上叩,把头叩烂,未必要血肉横飞,只是没有血,这情何以堪!他的儿子见父亲跪地了要滚地了却还能说话,这叫他蒙老爷情何以堪!
蒙县长爬过来,口中喊道:“老爷!你不能这样!老爷!你不能这样!”
蒙老爷的老眼灰白起火了,他吊了一双瞳孔影照蒙县长,他的极有可能断子绝孙的冷命的儿子在和他说话,是教训他这个枉了自命为堂上大人的话。蒙老爷哆嗦得有些乱了,他不住地甩手甩头,他叫道:“给我枪!给我刀!给我棍!”他快要撑不住了,呼天抢地道:“给我枪!给我枪!”
扶他的人着了慌,左右两个居然都掏出腰枪来递与蒙老爷。
牙营长吓得飞了起来,扑上去把两把枪都撸了过来,吼道:“你们疯了?给枪给蒙老爷?”
哼哈二将这时才惊醒过来,连连身牙营长求饶。牙营长把枪还给他们。他们把枪往腰上插的时候惟恐那枪飞了。看着蒙老爷在地上打滚,他们竟然忘了搀扶一把。
穆副官仰天大笑。
蒙县长惊呆了。
可蒙老爷是看着蒙县长的。看着这个极有可能断子绝孙的人在望着自己,相当于发现曾死了,而且在生前死后曾赢了自己若干暗泪的夭殇,突然凝了大魂,蠕成孽蛹,复又变成一只陌路相逢的老虎,这时候饿虎在眨巴着猪红血眼,在火撩着腥刀长舌,在弹着马蜂窝大鼻子打喷嚏。蒙老爷终于败下阵来,蒙老爷败下阵来的表现是老泪哗地落了。这个听闻过死了几代皇帝又亲历了万千苦厄也没落过泪的老词人,这个惟独欢喜了才落泪的老诗人,这个末代举人同盟会堂首辛亥元老民国功臣,名重一方的孝子,严父,福星,这浑浊世道不当一回事也罢了,这妒者谗者怨者恨者道不同不相与谋也罢了,儿子哩,死到临头,他是瞧不起呢是恶心呢是要杀呢要咒呢?不知道。狗气忿了还哼哼哩,他不哼嗤,要他叩破头万万不可,要他滴两滴鳄鱼泪怕也难哩。
“老爷,闹了半天,你这是要说什么呀?”蒙县长是真的糊涂了,他喃喃道:“血都流了,怨都结了,这是什么时候呀,我们这是在枪刀口上缠命呀,老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要干什么?”蒙老爷哭道:“一夜之间,未知吾泱泱大国是亡呢未亡,小小县城是亡了!”蒙老爷合紧嘴让泪浆往鼓嘴的两侧分流之后,突然得了叙述之快乐,他笑了,说:“往日里也就听说‘三光’,以为那掠光了无非是穷,杀光了是寂,烧光了是荒,非也非也,”蒙老爷仰了老脸一甩,把本来不多的泪浆横斜里布置了一下,老苍白脸一时成了裂纹玻璃,他悲诵道:“掠而不光,知城之废也;刃而不断,知人不忍也;烧而不光,知天而无道也。”蒙老爷哭道:“三光之谓也,恶梦成真呀,蒙氏蒙氏,那祖上的坟萤,灰火蒙面了呀!”
这不就逃难吗。毕竟是逃呀。蒙县长悲从心生,不免叹道:“也罢,就逃吧。俗话也就逃难,共产党的司令朱德叫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