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
第十五章
瑶王嘎嘎嘎嘎碾了大半夜竹榻，竹榻不塌，也找不着梦。瑶王叹了两声，这是个暗号，纺车就哑了，锅头就响了，纺纱人变成操锅人了，拍两条黄瓜，炒半抓黄豆，炒黄豆的同时在炭上烤一指腊肉，剪铰丝，抹油横在撤盐黄豆上。瑶王又叹一声，这是要挽扶他的意思，操锅人又变成奴仆了，奴仆不服气，反抗道：“唷，老爷爷变成小乖乖了咧！明天要喂饭咧！”瑶王很享受，哼嗤道：“我的同志，你不知道，这三个昼夜我在考虑一句俗话：返老还童。很大一个错误哟，我们一直当返老还童是一句笑话，笑老来癫，哼，无知哟，无知得很。”瑶王喝了半碗酒，听不见奴仆反抗，纺车嘎叽咕嘎叽咕响，纺车既不是赞同也不是反抗，这种既不赞同又不反抗当然是一种冷淡，同床异梦，分床，离婚，形同陌路，这还算是动物的，精神上冷淡那才叫冷淡。瑶王有点沮丧，又咳一声。没想到对方接收了命令后嚷道“说！”呀嗬，耍脾气咧。瑶王受了点刺激，笑道：“来来来。喝一杯吧。”纺车哑，竹楼响，劳动者悄悄揣了碗筷坐下，说：“我不跟你喝酒，我自己喝汤，淬淬火。”杯跟碗碰了一下。瑶王说：“我知道，这次小画眉叫‘仙姑音音！仙姑音音！’真家伙就喊醒一只雪驹！不瞒你说，我当时心跳，石头拍胸哟，你说听都没听说过骡有雪骡，这不现摆一匹白马王子吗！乌骡灰驴红马，这是光明正大，来一匹白马王子！”瑶王把对方的眼珠子说的睁大要滴水了，故作镇静，薄薄吻了一口酒，道：“我想我小画眉好运到了！”夜半三更说了这半梦不醒的话，瑶王自己有点过意不去，辩解道：“我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毛主席为老婆还犯过错误咧，我就开只眼闭只眼让你们守守风俗，信信宗教，不行吗！”瑶王突然把话咽住，他听见滴滴嗒嗒的摔露声，贼贼瞄了一眼，是听话的把泪断线一般往汤碗里掉。瑶王就静下来，是让人说话的民主意思。泣泪人说：“我都和婧回婧家去拜婧外婆了，婧外婆是大巫，小画眉还没回坝上，婧外婆就说要给小画眉做嫁斋了，小画眉出嫁不顺，人家九十岁婧外婆离坝上43里山路，一板一眼清清楚楚，小画眉喊‘仙姑音音！仙姑音音！’喊出一匹雪骡，人家九十岁婧外婆离坝上43里山路，一板一眼清清楚楚。婧外婆说，小画眉还有事！”“噢！”瑶王打断话，说：“在这点上，我们有共识。我也有一种预感，小画眉出嫁，生小孩之后，还有事！”瑶王感慨不已，猛碰了一下杯碗，干掉杯中之物，再斟一杯，道：“这两天瑶一直在动员小画眉回城里看一次病，我知道，现在不是小画眉的命捏在瑶手里，倒是瑶的命捏在小画眉手里了。小画眉不愿离开坝上，小画眉的灵魂真的已经回来！”大碗抖擞了一盆光亮，哐地碰在瑶王的酒杯上，两相洒了一些，各自干了。举碗的说：“我要你，从现在要和我，瑶，婧，柚一样，小画眉想做什么我们就陪她做什么！小画眉开心了，我们全家就有救了！”这个象纱线一样温顺绵密的女人突然抬嗓门说：“醒着就听好，现在我们家，连婧算在一起，四女两男，按寨里的公约少数服从多数，以后我们高兴要杀羊，你不能杀猪，我们要吃杀鸭，你不能杀鸡！”她又断然宣布：“明天给小雪驹补过节，我今天到镇上买羊肉，小画眉爱咬羊筋！”平生第一次这么责令瑶王，并且第一次享受瑶王呆呆地掉泪，很满意，搁了碗，纺线去了。瑶王想，作为后妈能这么疼女儿疼小画眉，在坝上，你上哪儿找哟！瑶王兀自喝酒，小半夜无语。
小画眉的病重在大人的脸上，她自己却更乖了，或者说更轻盈了，更柔软了，更明亮了。她比小美美晚醒的时候，总能听见小美美的啁啾，一醒，她的小手臂就象树枝那样慢慢地往头顶上长高，让小美美轮着在几只小手指上跳来跳去，自己再另一只手臂揉眼睛，把眼睛揉红，揉水，揉亮。“羞羞！睡过头！羞羞！睡过头！”小美美总是这么笑她，她总有些害臊，抿着嘴歪脖子追小美美看，有时候她说：“你才羞！夜里的事你不知道！你才羞！夜里的事你不知道！”有时候她说：“羞就羞！羞就羞！”如果她比小美美醒得早，她就把小美美轻轻抬到鼻翼上，撮了小嘴轻轻地给小美美的小耳嶷朵吹风，当然是比小美美颈上的羽毛要轻一些地吹，小美美梦里听错了，以为是坝上长风的消息，嘎嘣跳一下，换了个方向，摇弋着立稳了，又是脖颈一歪，继续睡觉。小画眉玩的这么轻，所以，她多半是把自己玩困了，咪缝了眼又再睡一会。可这一早小美美叽叽喳喳突然大闹起来，小画眉醒了，听见小美美嚷嚷：“雪驹逃走！雪驹逃走！”小画眉知道柚背着她正是要去看小雪驹，她不敢跟小美美争，又不敢催柚，她眼睛比人早就到了干栏下的骡栏了，外婆嚷道：“小画眉快来呀！小雪驹站起来了！好威风呀！”外婆正在豆腐汤喂母骡，瑶王就说：“我的同志，你让开呀，好！”小画眉兴奋得发肉紧，趴在柚的肩头乱颤。坝上的太阳照了许许多多光怪陆离的金色圈子，小雪驹足有三只猫高两只猫长，危危地立着，好象青石板是一块很滑很滑的玻璃，小雪驹的眼乌黑浓绿，象一对兰光宝石，它很急切地要知道金色的光圈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