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个故事
姑妈的盛宴
佟梅刚从护校毕业就去侍候弥留的姑妈。见了姑妈,佟梅立刻明白,一个曾身高1.64米体重77公斤的女性死亡时尸重仅24公斤不是特例而是概率。原来撕心裂肺之痛,融化掉本身的脂肪乃至于最后的肌肉是不够的,原来对于人生的感伤,流掉最后一滴泪水乃至于最后一滴血是不够的。多风光的姑妈突然象一只告别了金秋进入丑陋洞穴的蛤蟆,她自愧形秽,枯槁的容颜之内包裹着猥亵的死亡之欲,尽管行将君临的死亡会象冬眠那样安谧,可死亡的前夜有多么焦灼。最堪悲凉的是姑妈与她的撕心裂胆的病痛恰成悖戾,她痛得清醒,她羞得绝望,知道是绝症却求死不得,不能死偏又不忍痛,知道针能缓痛而知道没钱了,无颜启齿痛苦就无法阻截,知道一针三百元一天要一针,少一针则痛一天而不知道痛苦尚有多少天!十二天以前姑妈凹了眼袋比眼珠更绿的大眼睛求佟梅帮她拿一双长套袜子。佟梅想起四人帮首犯江青用长袜子上吊的情节,婉拒了。姑妈是1959年在南宁人民公园给毛主席献花的大学校花,随少将丈夫到广州后当了三十年的中学副校长,三枚奥林匹克物理中国赛区冠军教练,恢复高考后一半时间是在北京参与国家教委多项教学改革教材修订。退休后政协的官反而大了,事反而杂了。姑父的官大吧,何况死是文革给害死,可几十年来提到姑父的次数比姑父的勋章多了吗?就小镜框里那帧少将照片还象真的了。而姑妈,一壁的奖状一柜的奖章奖品证书纪念册全是黄金白银的装饰噢。真糊涂,佟梅一想到姑妈的厉害就想到江青的恐怖,想到江青不祥的死就想着姑妈要死也该死个吉祥!九天前姑妈当佟梅的面喝下去酸奶之后居然又想隐瞒那支曲管,佟梅又想起妈妈说的奶奶是爷爷的三妾,那旧时代唱戏是贱,可奶奶偏是唱粤剧的。吸毒坏这不用说了,新旧社会美国中国一样是不能容忍的,可奶奶偏是吸鸦片的,自杀不吉利解放时自杀的更是政治问题,可奶奶恰是吞了烟枪自己了断。真糊涂,佟梅一想到姑妈的矜持就想起奶奶的决绝,想到奶奶的耻辱而亡就想着姑妈要死也该死得骨气!但佟梅学医,知道姑妈的活有多难而死又有多难。六天前,姑妈的眼再也瞪不圆了,恍似一层一层的腐蚀着,晦涩了。姑妈的潮湿是那样的均匀那样的惨淡,四角快要裂出骨胳的额头上亮晶晶是薄薄的汗液,两洼快要塌陷的太阳穴亮晶晶的是薄薄的汗液,两崖会痉挛的腮帮亮晶晶的是薄薄的汗液。眼睛是性命最后秉持的一眼青灯,可视网膜居然细细碎碎地熄灭了。姑妈的鼻尖吊起来张得很大很黑的鼻孔,总是抿得很温柔很自信的嘴居然象兔唇,好象要告诉佟梅,瞧,牙齿一片的干枯了。佟梅以为姑妈这是要静静地歇一会,可眼皮一跳一跳地居然醒着发梦呓,姑妈说,噢,你姑父也是,长征时候牛腿摔断三节就还能爬上雪山,他哪会想到他就没能从批斗的一张课桌上下来,是摔,脑出血。我呢,国务院津贴就没领,工资资金就办希望学校,我哪会想到我死要欠债,把亲朋故旧都腻烦了,不能死,活着不能不打针,打针偏要打不能报销的针,钱财没有,死不得,忍不住,走不了!这话把佟梅吓都要吓死。
佟梅知道这三十年,求姑妈的家长有多少高官巨贾呵,每年高考前后姑妈都没法上六楼也没法下六楼,家里,门口,楼道,全是求情送礼的人呵!说这绝病把钱花光对了,可欠了债?难怪姑妈不愿再求任何人,那象讨债,讨阎王债!姑妈疼佟梅,叫佟梅别老盯着她让她难受,姑妈说了条重要的理由,她就想死,也不在教师节前出丑。佟梅曲指一算,这九天是可以放心的,因为佟梅理解凛凛然的姑妈。可这下子佟梅反而不能睡觉了,佟梅决定干件事酬答姑妈:叫很多人拿出闲钱来给姑妈熬命!她想了一个昼夜,睡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得了一个灵感,她研究姑妈她所能知道的种种关系,她开列了一个名单,她要知道姑妈最信任其中的谁谁谁,呵,姑妈的头脑真太清醒了,一听她开了个话头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姑妈象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鬼话,真是很淡很淡,无怨无悔,无忧无欲。姑妈只当是对付阵痛高潮来临之前的恐惧而回忆,而述说。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疗治,姑妈没等阵痛高潮来临,居然困顿而眠。
佟梅不知有多幸运,蜇出病房,钻进一片林荫里去打电话,第一个她拨的是海运大亨,政协常委宫伯伯,宫伯伯的父亲是姑父在六三年特批才过得香港的,宫伯伯是姑妈大学同学,他是唯一让姑妈一说起来就脸上晕红的人。可奇怪,通了没接。佟梅不可以想象一个大人物不接电话也没人接电话。接了,呕呕哼哼了半天,很遥远很遥远地说“我在境外呵,月底回去看你!”我是谁呵,佟梅笑起来。
第二个她拨齐校长,齐校长既然是跟退休老公在广州买楼才变成广州人,她把一个私立艺校办得那么大,不请别人当校长请姑妈当校长,那关系不一般吧。通了,接了,怎么又是那么遥远!在云南大理?陪教育投资考察团?还往昆明!
第三个,她选个出不了广州的老家伙,刁爷爷是全市有名的“两个半”,除了零头当伙食,国务院津贴,工资,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