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故事
1962年的真假月亮
1962年,那晚的月亮有没有可能发生?
鹤嘘道:“死光啦。”说的是鹤家一头小水牛,只来到人间13天,又去了。去了就去了,1962年连人都纷纷去了,关键是别的性命去了,我们得到什么?用今天的话说,人死了是不能暗箱操作的吧,发丧之日,虽说传统的干饭白切肉变成了现实的粥与菜梗,甚至于糨和野果,但全寨吊丧的青少年一顿斋饭是古来的。禽兽倒毙了呢?暗箱操作了。“你家母兔哩?”“哪还有咧,死半个月了咧。”那会禽兽的魂已经由雾变成了花,变成了草。那会听者往往就站到了夭禽或者夭兽的立场,恨那主的冷酷与吝啬。鹤的造句好就好在一个“光”字下得神奇,换言之,有权处置死牛的大人也死了,当然这死是死了心的死。鹤的爹能牙咬一桶水上竹楼浇佛手瓜秧呢,可这时辰鹤的爹守灰窖不是吗!鹤的妈号称三乡九寨一枝花,可奶瘪了,肚肥了,肥不是现在减肥的肥,是浮肿,浮肿不能算死,但鹤的妈口噤都有半个月了!鹤的哥是老能从裤裆里卸下一小袋面粉的大队文书,当然是偷的,大队文书是守炼钢炉的!军师将我们引至蕉林后,又短又轻地问道:“死了多少天?”“三天。三天。”“肯定不是跑丢的?”“软骨。我妈说是软骨。生下来就站不起。”“你妈那么看中软骨的,能忘了软骨的?”“我妈哭软骨的妈。大队支书来拉大母牛那天我妈漏嘴说了一句美帝国主义走狗的话,给拉了,挂锅头,是挂在脖颈上,游斗,游了两个村三个寨,眼瞎了。”“真瞎?”“我妈浮肿肚子漏了个小洞,她老爱用手去擦,袖口粘了黄水,擦泪,把眼擦瞎了。”“我问你真瞎?”“我爸跟支书说了,我妈要是瞎一只眼,他全家瞎。所以,支书不敢让我妈瞎。”“什么药?”“黄豆。”“黄豆?”“三斤黄豆。三十抓。一抓能煮一锅汤。喝了,我妈说她还能认我。”“能认你她就不能认软骨的?”“软骨都是我抱草喂。我妈就记得叫我抱草喂。后来我妈就只记得母牛给拉了。这几天天天有黄豆汤,我妈舀汤要我喂牛,我正要告诉我妈软骨的死了,可我听我妈说的是喂母牛,喂母牛?我妈真瞎了。母牛不是给拉了吗?我妈心都瞎了。”“噢。那么。你爸就更在乎软骨的了。”“我爸在石鹰烧石灰。共产主义新村要用上万担石灰刷墙,我爸兼赶英窖和超美窖的指挥。”“噢,你爸连大队支书都怕他,偷吃他小牛的人还有命?”“我爸从不用棍打我,他就爱吊我,吊到竹梁上,吊到枇杷树上,用草绳抽。天冷,衣服都在身上。我不怕痒。”“不。人急了,勒。”军师歪脖子目测了一下鹤的颈,没发现鹤有颈,鹤的颈肯定有,原本只是细,这一吓,是缩掉了。军师说:“勒就死了。”“到时候我说软骨的臭了,埋了。到时候他就捶胸口。”“对。还是臭了埋掉的好。”我们吓了一跳。当然,鹤的细脖子被勒不是当务之急,软骨的臭了埋掉也来不及发生。按军师的盘算,全寨下田夜工是鸡叫第二遍收工,那么,不失时机地找到并成功地掘出软骨,而且迅速运达目的地,烧,剖,煮的三个阶段必须在此之前完成。军师又寻思了一会,道:“逃工的,就不一定是鸡叫第二遍才进寨。”不过他很肯定地宣告:“逃工的,见了又怎么样?”逃工的和偷死牛的,谁怕谁呢?是谁也不怕谁,但这神秘的命题还是加剧了高寒山区的清明节之冷。说到冷,真是记不住,记住的是蓑衣。读者诸君,想必你见过箭猪,见图片的也行,想的也成。少年蓑衣,就那样了。这时候回过头去歌颂蓑衣的温暖未免有些娇情,说它的坏处吧,响。说到鹤,人们会想到那深旷的沼泽地上一叮一嚼危危探索着前行的鹤,扑楞楞烧了银光剑白翅膀冲天而去的鹤,盘旋苍穹践踏白云嗷嗷悲鸣的鹤。可我们要征服的,却是鹤家竹楼下那半亩黑插了数十杆南竹柱子的牛粪之沼。牛粪固然是香的,清清的草涩,淡淡的沼气之醇,甚或呛鼻的酒醪,但竹楼上吊着城市人说的洗手间,鸡鸭鹅兔栏栅,煮的洗的,斜竹管漏的滴的,稀稀啦啦并不分昼夜洒着些异物,而诸粪的和谐通常是没漆的粘液。按照军师万无一失的设计,鹤是守他身侧的。我等七少年则记好一句话:“鹤在我家哭哩!他叫我们帮他,拉死牛出栏,他不敢告诉他妈,他要等他爸。”记这话干嘛?防备给逮着了,就这么说。这话多别扭。但想到真给大人逮了要下棍子,这话可是天下最好听的。军师不知道入牛栏如入石洞,越怕漏水,水就漏你头颅,何况山寨的的牛栏就是城市人的保险柜,主人很忌外人,外人很忌主人,主人哪会一夜撒尿呢?撒尿,筷子粗的滴溜怎么那么巧就命中你脑袋?可你如果卸了蓑衣,你就想着尿必浇你脑袋。因此军师关于将蓑衣收在门外的主意很馊,但他关于每人持一杆竹的主意很妙。当时雨打芭蕉,我等心花怒放,钻出蕉林的箭猪样是银色的,入了鹤家的牛栏,神圣就藏到心头了。自然是脱了裤子缠在腰间,牛屎是一窝冷一窝暖的,这就难免都响了尿,比暖屎窝更暖比尿更热的是一把一把的蚊蝇,蚊蝇扑在脸上再纷纷离散,这就难免都闭了眼,比闭眼更恐怖的是拍蚊时把牛尿拍在眼上,眼辣了人就慌了,人一慌那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