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
除万民之害也。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距,有角者触,有齿者噬,有
毒者螫,有蹄者趹。喜而相戏,怒而相害,天之性也。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
能足也。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人无
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贪昧饕餮之人,残贼天下,
万人搔动,莫宁其所。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
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兵之所由来者远矣!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
与共工争矣。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启攻有扈。自
五帝而弗能偃也,又况衰世乎!
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
诛之。教之以道,导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之以
兵革。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杀无罪之民,而
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使夏桀、殷纣
有害于民而立被其患,不至于为炮烙;晋厉、宋康行一不义而身死国亡,不至于
侵夺为暴。此四君者,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
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之所不取也。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今乘万民
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曷为弗除!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
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
故霸王之兵,以论虑之,以策图之,以义扶之,非以亡存也,将以存亡也。
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则举兵而临其境,责之以不义,刺之以过行。兵
至其郊,乃令军师曰:“毋伐树木,毋抉坟墓,毋烧五谷,毋焚积聚,毋捕民虏,
毋收六畜。”乃发号施令曰:“其国之君,傲天侮鬼,决狱不辜,杀戮无罪,此
天之所以诛也,民之所以仇也。兵之来也,以废不义而复有德也。有逆天之道,
帅民之贼者,身死族灭!以家听者,禄以家;以里听者,赏以里;以乡听者,封
以乡;以县听者,侯以县。”克国不及其民,废其君而易其政。尊其秀士而显其
贤良,振其孤寡,恤其贫穷,出其囹圄,赏其有功,百姓开门而待之,淅米而储
之,唯恐其不来也。此汤、武之所以致王,而齐桓之所以成霸也。故君为无道,
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饮。夫有谁与交兵接刃乎!故义兵之至也,至
于不战而止。
晚世之兵,君虽无道,莫不设渠堑,傅堞而守,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
侵地广壤也。是故至于伏尸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为之故也。
夫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为身战者,不能立其功。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
事以自为者,众去之。众之所助,虽弱必强;众之所去,虽大必亡。
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强;将失道而拙,得道而工;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
所谓道者,体圆而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变化无常,得
一之原,以应无方,是谓神明。
夫圆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圆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地方而无垠,故
莫能窥其门。天化育而无形象,地生长而无计量,浑浑沉沉,孰知其藏。凡物有
朕,唯道无朕。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轮转而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
春秋有代谢,若日月有昼夜,终而复始,明而复晦,莫能得其纪。制刑而无刑,
故功可成;物物而不物,故胜而不屈。刑,兵之极也,至于无刑,可谓极之矣。
是故大兵无创,与鬼神通,五兵不厉,天下莫之敢当。建鼓不出库,诸侯莫不
慴慑沮胆其处。故庙战者帝,神化者王。所谓庙战者,法天道也;神化者,法
四时也。修政于境内,而远方慕其德;制胜于未战,而诸侯服其威。内政治也。
静而法天地,动而顺日月,喜怒而合四时,叫呼而比雷霆,音气不戾八风,
诎伸不获五度。下至介鳞,上及毛羽,条修叶贯,万物百族,由本至末,莫不有
序。是故入小而不逼,处大而不窕,浸乎金石,润乎草木,宇中六合,振豪之末,
莫不顺比。道之浸洽,滒淖纤微,无所不在,是以胜权多也。
夫射,仪度不得,则格的不中;骥,一节不用,而千里不至。夫战而不胜者,
非鼓之日也,素行无刑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