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旁边了。他只
得跨上讲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
书本,来开讲“东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
“东晋之偏安”。书脑〔13〕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
动静。他猜想这是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
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
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石勒〔14〕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
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
巧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
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
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
顶是白而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
扩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
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15〕,
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
还没有响,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16〕
之勃兴”了,接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地说,一面
点一点头,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他便惘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
遭了什么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
他的头撞得树叶都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
道:桑桑科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
于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瑶翁也踪影
全无了。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
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
于觉得学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
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更加坚固了。
晚上就写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来挽留,又怎么办呢?——
也不去。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
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了。正要坐下,
又觉得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
一切大概已经打叠停当,桌上只剩下一面镜子,眼界清净得多了。然而还不舒
适,仿佛欠缺了半个魂灵,但他当即省悟,戴上红结子的秋帽,径向黄三的家里去
了。
“来了,尔础高老夫子!”老钵大声说。
“狗屁!”他眉头一皱,在老钵的头顶上打了一下,说。
“教过了罢?怎么样,可有几个出色的?”黄三热心地问。
“我没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学堂真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我辈正经人,确
乎犯不上酱在一起……。”
毛家的大儿子进来了,胖到像一个汤圆。
“阿呀!久仰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