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来当面毁谤学堂,又打
搅别人的豫备功课,究竟不应该。他于是冷淡地说道:
“晚上再商量罢。我要上课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纲鉴》看了一眼,拿起教科书,装在新皮包里,
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黄三出了门。他一出门,就放开脚步,像木匠牵着的
钻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黄三便连他的影子也望不见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贤良女学校,即将新印的名片交给一个驼背的老门房。不一忽,
就听到一声“请”,他于是跟着驼背走,转过两个弯,已到教员豫备室了,也算是
客厅。何校长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胡子的教务长,大名鼎鼎的万瑶圃,别号
“玉皇香案吏”〔8〕的,新近正将他自己和女仙赠答的诗《仙坛酬唱集》陆续登在
《大中日报》上。
“阿呀!础翁!久仰久仰!……”万瑶圃连连拱手,并将膝关节和腿关节接连
弯了五六弯,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瑶翁!久仰久仰!……”础翁夹着皮包照样地做,并且说。
他们于是坐下;一个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两杯白开水来。高老夫子看看对面
的挂钟,还只两点四十分,和他的手表要差半点。
“阿呀!础翁的大作,是的,那个……。是的,那——‘中国国粹义务论’,
真真要言不烦,百读不厌!实在是少年人们的座右铭,座右铭座右铭!兄弟也颇喜
欢文学,可是,玩玩而已,怎么比得上础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声说,“我们
的盛德乩坛〔9〕天天请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础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罢。那乩仙,
就是蕊珠仙子〔10〕,从她的语气上看来,似乎是一位谪降红尘的花神。她最爱和
名人唱和,也很赞成新党,像础翁这样的学者,她一定大加青眼〔11〕的。哈哈哈
哈!”
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之兴亡——本
没有十分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
又涌出许多断片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
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
了五回,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
是第一回……这就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着指头看去,
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聚精会神,
赶紧想一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但做诗究竟
不是大家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两仪〔12〕,非天曹所喜。
兄弟还很同她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当,
即易流于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
倚,合乎中庸,一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
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植物园,走进
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瑶圃
从大襟袋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
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
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
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