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从早晨到午后,他的工夫全费在照镜,看《中国历史教科书》和查
《袁了凡纲鉴》〔2〕里;真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3〕,顿觉得对于世事很有
些不平之意了。而且这不平之意,是他从来没有经验过的。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他还在孩子的时候,最喜欢
爬上桑树去偷桑椹吃,但他们全不管,有一回竟跌下树来磕破了头,又不给好好地
医治,至今左边的眉棱上还带着一个永不消灭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现在虽然格外留
长头发,左右分开,又斜梳下来,可以勉强遮住了,但究竟还看见尖劈的尖,也算
得一个缺点,万一给女学生发见,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镜子,怨愤地
吁一口气。
其次,是《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他的书虽然和《了
凡纲鉴》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离,令人不知道讲起来应该怎样
拉在一处。但待到他瞥着那夹在教科书里的一张纸条,却又怨起中途辞职的历史教
员来了,因为那纸条上写的是:
“从第八章《东晋之兴亡》起。”
如果那人不将三国的事情讲完,他的豫备就决不至于这么困苦。他最熟悉的就
是三国,例如桃园三结义,孔明借箭,三气周瑜,黄忠定军山斩夏侯渊以及其他种
种,满肚子都是,一学期也许讲不完。到唐朝,则有秦琼卖马之类,便又较为擅长
了,谁料偏偏是东晋。他又怨愤地吁一口气,再拉过《了凡纲鉴》来。
“哙,你怎么外面看看还不够,又要钻到里面去看了?”
一只手同时从他背后弯过来,一拨他的下巴。但他并不动,因为从声音和举动
上,便知道是暗暗[足辟]进来的打牌的老朋友黄三。他虽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礼拜
以前还一同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但自从他在《大中日报》上发表了《论中
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一篇脍炙人口的名文,接着又得了贤良女学校的聘
书之后,就觉得这黄三一无所长,总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并不回头,板着脸正正
经经地回答道:
“不要胡说!我正在豫备功课……。”
“你不是亲口对老钵说的么:你要谋一个教员做,去看看女学生?”
“你不要相信老钵的狗屁!”
黄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镜子和一堆乱书之间,发见
了一个翻开着的大红纸的帖子。他一把抓来,瞪着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今敦请
尔础高老夫子为本校历史教员每周授课四
小时每小时敬送修金大洋三角正按时
间计算此约
贤良女学校校长何万淑贞敛衽谨订
中华民国十三年夏历菊月吉旦〔4〕立
“‘尔础高老夫子’?谁呢?你么?你改了名字了么?”黄三一看完,就性急
地问。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确改了名字了。然而黄三只会打牌,到现在
还没有留心新学问,新艺术。他既不知道有一个俄国大文豪高尔基〔5〕,又怎么说
得通这改名的深远的意义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并不答复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闹这些无聊的玩意儿了!”黄三放下聘书,说。“我们
这里有了一个男学堂,风气已经闹得够坏了;他们还要开什么女学堂,将来真不知
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才罢。你何苦也去闹,犯不上……。”
“这也不见得。况且何太太一定要请我,辞不掉……。”因为黄三毁谤了学校,
又看手表上已经两点半,离上课时间只有半点了,所以他有些气忿,又很露出焦躁
的神情。
“好!这且不谈。”黄三是乖觉的,即刻转帆,说,“我们说正经事罢:今天
晚上我们有一个局面。毛家屯毛资甫的大儿子在这里了,来请阳宅先生〔6〕看坟地
去的,手头现带着二百番〔7〕。我们已经约定,晚上凑一桌,一个我,一个老钵,
一个就是你。你一定来罢,万不要误事。我们三个人扫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开口。
“你一定来,一定!我还得和老钵去接洽一回。地方还是在我的家里。那傻小
子是‘初出茅庐’,我们准可以扫光他!你将那一副竹纹清楚一点的交给我罢!”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来,到床头取了马将牌盒,交给他;一看手表,两点四十
分了。他想:黄三虽然能干,但明知道我已经做了教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