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一顶八人抬的大轿自天街走来,八名排衙仪仗在前张伞举牌,十六名军校左右护卫。不用看前面旗牌上的字样,只看这个架势,就知道是内阁大学士下值回家,散衙回家的官员慌忙避让不迭,来不及将轿马转到小巷的官员,也只好按照明《会典》的避轿规定,走出轿子跪在路旁恭送阁老回府。
大轿里坐的人是当今朝廷第一权臣、内阁首辅夏言。
自正德十二年科举出仕,近三十年宦海浮沉,便是位于权力顶峰的内阁首辅也是两度问鼎,大理寺的刑狱也进过两次,夏言早就修炼得八风不动,狂澜不惊,人面前那份儒雅平和的宰辅气度让同僚及属下都好生佩服。但俗话说“当家人潲水缸”,皇上当着大明的家,内阁当着朝廷的家,他这个首辅更是当着内阁的家,六部九卿各大衙门、两京一十三省地方官府但凡扯皮之事最后都要报到内阁报到他这个首辅那里裁度决断,责难陈善,哪能没有一点烦心事?此刻的他就眉头紧锁,脸上更写满了抑郁忧愁的神情,。
大轿一直抬到了夏府大门内的轿厅里才缓缓落轿,夏言夫人率全家侍妾仆役迎了上来:“恭迎老爷回府!”
心事重重的夏言走下轿子,只说了一声:“散了。”
“老爷可曾用过饭?”
“哦,方才已在值房里用过了。”夏言持礼端方家规甚严,便是对结发几十年的妻子也是不苟言笑,只这般简单应了一声,就朝内院书房方向走去。
“老爷。”夏夫人赶紧叫住他,说:“适才翰林院陈学士过府拜访,此刻正在客厅里等着老爷。”
“唉!”夏言长叹一声,转身向另一侧的客厅走去。
自打回京复任内阁首辅,每天前来府上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有人来攀乡谊,有人来认座主,当然更不乏当日攀附严嵩的人来痛切忏悔要求重归门墙,尤其是皇上宣布实行嘉靖新政之后,来探听虚实甚至跪哭请愿的官员更是要将门槛都踢断了,夏言不胜其烦不堪其苦,就干脆下了逐客令,每日下值回家就把大门紧闭,除了多年的知交好友和为数不多几个门生故吏,等闲大小九卿如无要务也不得其门而入。只是这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非同等闲,夫人也不好替他挡驾,只能任其登堂入室。
陈以勤虽然只是一个从二品的小九卿,朝臣之中却就数他资格最老年纪最大。他是正德六年进士,论科名比夏言还早六年,夏言还在翰林院任庶吉士之时,他便已是正五品的侍读学士,说起来还与夏言有半师之谊。因他既不算是“尊礼派”,又不愿“议礼”,官运一直平平,嘉靖二十一年,夏言已经任内阁首辅三年了,严嵩也已入阁拜相,他才接了严嵩让出来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印。虽然如此,夏言却一直念在当年同在翰林院任职的情分上,对他很是客气,一进客厅,便抢先拱手向陈以勤作揖:“政务缠身,累陈大人久等了。”
夏言讲情分,陈以勤却不能不讲礼数,慌忙侧身避让一旁,拱手回礼:“下官冒昧前来,还请夏阁老恕罪。”
见礼之后,两人分宾主坐定,还不等夏言开口问他来意,陈以勤就从袍袖之中拿出一份奏疏,说:“下官这里有个本子,请夏阁老过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夏言心里一阵紧张,看了陈以勤手里的本子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接了过来。
明太祖朱元璋泥腿子一个,却是最讲礼法最追求形式上的完美,他于洪武年间专门规定了明朝沿用至今的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本也分两种,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送的称为公本;官员以个人名义呈上的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陈以勤拿出来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奏本,一看就知道是六品官员的手本,让原本以为手本是眼前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领衔上奏的夏言虚惊了一场。
这个手本是翰林院一个名叫陆树德的编修呈奏的,就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一事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大意是说马宪成出掌户部凡三年,不善为国理财,导致国库空虚,财政吃紧,却不思以正道开源取银充掖国库,反“改祖宗之成法,变天下之大义”,进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下策,“累及全国官员宦囊羞涩,终日为生计奔波,怨声充斥于衙;天下士子无心修学,劳作与黔首同,哀号不绝于途;实乃离间君臣,涣散人心,更动摇国朝之根基,政府无所作为,朝廷体面尽失,斯文扫地、士林蒙羞。”因此,他代表天下官绅士子恳请皇上“上承祖制,下顺民心”,将马宪成这个“衣冠禽兽、士林败类追伐罪责,以求正本清源收揽人心”。
夏言把这个手本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显得慌张,也没有生气。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宦海浮沉几十年,他一直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哪能看不出其中的伎俩——大凡对手要扳倒朝中某位重臣,无不是先由级别低的言官词臣写一份弹劾奏疏上呈御览以窥测风向,若是圣意反对,不过牺牲了一个马前卒而已;如果圣意犹豫,则表明有隙可乘,就让中级官员题本再上;若是圣意还是不决,最后的高官再亲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