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到武帝一朝,许多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其中之一便是无爵丞相公孙弘的崛起。
汉初一般任命列侯或其后代为丞相,如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周勃、周亚夫等。到武帝时期,戏剧性的变化终于发生,公孙弘的发迹真可说是异数。他出身贫苦家庭,青年时做过狱吏,获罪免职,只能靠放猪为生,40多岁才开始学《春秋》经,60岁被征为博士。谁知他出使匈奴,不合帝意,又被免职。到70岁,才吉星高照,因对策第一,“容貌甚丽”,被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也就是可以随时咨询的意思。4年后,迁御史大夫;75岁拜相。原来的丞相全由列侯担任,惟有公孙弘寸功未建,白身入相,汉武帝并且下诏封他为平津侯,创了后来丞相封侯的先例。其中含意,韵味深长。
钱穆为中国当代杰出的史学家毫无疑问。他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解释说,公孙弘的入相,代表着中国由军人政府向士人政府的转变,意味着达到了“真符理想的‘平民政治’的境界”,它由平民中有修养有知识的贤士即士人来组成政府,取消了军人在政治上的特权,是世界性的创新。钱穆先生的学识修养,我们后辈根本不能望其项背。但是对这一段阐释,本人则仍有商榷的念头。
西汉一代政权并非天授,而是从战场上冲杀得来,所以刘邦为帝以后一面在杀功臣,但另一方面也不能不承认功臣的功劳。刘邦死后,惠帝、文帝对功臣们更是优容。曹参为相不理政事,惠帝只能将曹参的儿子拉来探问;文帝问陈平天下一年案件多少,财政收入多少,陈平坦然说不知,让文帝自己去问各部部长,文帝还得称善。这其间固然有一朝初始力求少事的深意,但帝相间的关系总不如天地那般相去悬殊,有时候他们还能在较平等的态度上讨论问题。而到了汉武帝时期,距建国已经60余年,众多功臣老死殆尽,靡有孑遗。没有军功的群臣已经无从摆老资格固执己见,图谋上进的新人则一切以上面的旨意为指归。他们一方面靠迎合上面精神而升官,另一方面也靠当官而谋取自己的利益,因为当官即使不贪也还有其他的种种好处,公孙弘们于是应运而生。
公孙弘的对策今日看来不过是老套套,他吹大牛说可以一年之内移风易俗,但是在实际的政务上并没显出多大的才干。他的思路还是局限于较狭隘的儒家一流,不赞成开拓西南和西北边疆,这些看法都不能得到汉武帝的首肯。史汉本传中更强调的是公孙弘的态度:每次朝会讨论国家大事,他总摆出几种方案,说明理由,让皇帝自己选择,而从不坚持自己的观点,更不会面折庭争。由于出身,他对实际政务有足够的了解,更为难得的是他读过《春秋》,每一个实际举动他常能冠以堂皇的名目,善于以理论来解释和粉饰现实。武帝正是欣赏他这两点,他才得以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可见天下安定时才能不一定成为升官的根本依据,关键在于能不能秉承主上旨意并作提高到理论上的阐释。
公孙弘的慎厚不容抹煞。他身为高官,品性却至俭,每顿只有一个荤菜和极粗的粟米饭,所有的俸禄收入,他都供给故友宾客,家无所余。他盖宾馆、开家门以延请贤士,共商国事,谦虚厚道,人所共称。到后来继他位置的丞相,本来延请贤士的宾馆已人去楼空,往后更变为马厩车库奴婢居室。但是公孙弘毕竟也是人,他表面厚道,但外宽内忌,对得罪过他的人,表面和善,背地里却落井下石,主父偃被杀,董仲舒降职,都出自他的主意。
公孙弘之所以为公孙弘,决非纯然出于他个人之因。当老功臣死亡殆尽,新的当政者已经无所顾忌,提干的标准自然而然就以能贯彻上头旨意为准,君臣关系从此发生重大变革。这与其说是军人政府变为文官政府,还不如说是贵族政治变为专制政治。而中国绵延2000年之君臣格局,便由汉武帝与这位无爵丞相依次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