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为汉代群儒之首,尽管他一生做的官不算太大,只到诸侯王之相,但他为思想领袖的地位,不惟举世公认,在身后亦不得动摇。汉武帝刘彻即位不久,就向全国征求人才,求治国之道。董仲舒以贤良脱颖而出,他的三通对策,后来被称为“天人三策”,全盘保留在《汉书》卷56中,使我们得以一睹真容,不致于如有时面对一环缺失的历史,虽竭力推求而仍难得其真实。
董仲舒的思想,不算太复杂,不外乎是建立一个新的以儒家思想为主干的思想体系,为汉武帝治理天下提供了一个绝妙的得心应手的武器。不过,其逻辑起点及展开过程,此处确实无法涉及,倒不妨从一个别致的角度,略作观看。
今人对董仲舒的3句话比较熟悉。这3句话,加以诟病之人也甚多,但是我们可以重新打量。
一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时人斥之为形而上学,否认历史的进步,几乎所有的教科书都是这个说法。在我看来,董仲舒不过是说了一句大实话,犯不着人们兴师动众,大加挞伐。汉人历史知识的广度远逊于今,他根本不能想像科学技术会改变历史。在他们眼中,三皇五帝之治理天下,跟汉帝治理天下也差不多,百姓干的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活。如此,古代有的治国之道,今人遵循就得了,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也就是说,他想不出“天”还会变。直到鸦片战争后,西方文明迅疾涌入,人们才开始认识到“天”原来会变,“道”之变革便成题中应有之义了。
二是:“正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意思就是说,做事情只求正义而不要去谋求利益,要宣明大道而不要去计较功效。今人在商品经济潮流中都主张批判这种观念,树立道德新准则。董仲舒这种将利与义截然分开的思路,固然应该唾弃,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种不计较利钝成败、为了目标奋斗终身的精神,是否值得人们崇敬而且仿效呢?历史上哪一个伟人不是没有这么一点精神的?
三是:“《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义)也。今师异道,人异论,指意不同,是以上亡(无)以持一统。”所以离开孔子之道的诸子百家,都应灭绝,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才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来处于九流十家之一的儒家才得以脱颖而出,取得统治地位。朝廷设研习儒术之官,并且以儒术教育百姓并取舍士人,所以有“遗子满籝金,不如教一经”的说法,儒家经典显得珍贵无比。儒家因董仲舒而后贵,这是不易的历史事实。
但是,董仲舒是否就是儒家的功臣?要作肯定的回答仍然不易。清代才华横溢的杭州诗人龚自珍有诗云:
兰台序九流,儒家但居一。诸师自有真,未肯附儒术。后代儒益尊,儒者颜益厚。洋洋朝野间,流亦不止九。不知古九流,存亡今孰多?或言儒先亡,此语又如何?
龚自珍说儒家本是学术九家中的一家,而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真理。后代儒家尊荣,儒生的脸皮就厚了。不知古代九家学术哪家遗存最多,有人说儒家亡得最早,这句话又说得如何?
儒家被钦定为正统学术,固然有利于儒学的留存,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种行为对儒学的打击更甚。首先,它扼杀了儒学通过与其他学派论辩争执而发展自身的可能性。一种学说总是在探索中发展的,它通过回答他人的诘难而宣布自身的存在为正当。假如取消了对立面,事物本身也就完结了。其次,它堵塞了儒学内部自我发展的可能性。既然它已被权力宣布为放之四海而皆准,又有什么必要再来研讨考索自身的不是?所以,儒学鲜明的概念和活生生的信仰首先丧失,留下的是一些与人心无关的僵死教条。这些道理在今天人所共知,此处毋庸赘述。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看,与其说董仲舒是儒家的功臣,还不如说他是儒家的罪人更为恰当。而且推而广之,我们甚至可以称他是民族的罪人。约翰·密尔说:“在精神奴役的一般气氛之中,曾经有过而且也会再有伟大的个人思想家。可是在那种气氛之中,从来没有而且也永不会有一种智力活跃的人民”。此语真是精当之极,千古难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