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奸雄话宋江【转帖】——
孙勇进
说《水浒》,几百年来说得最热闹的是宋江。
晚明大异端思想家李卓吾,大赞先造反后招安的宋江是忠义之士、英雄楷模;而清初怪才金圣叹,却又把宋江骂得狗血喷头,说他阴险狡诈,是不折不扣、十恶不赦的强盗头子。
到了现代,宋江一忽如坐了升空气球,是农民起义雄才大略的领袖,一忽又被打翻地上,踏上一只脚,成了地主阶级的野心家,瓦解农民革命的蛀虫,封建皇权的卫道士,赵宋王朝的忠实走狗,鹰犬,刽子手,……,一夜之间身价如从喜马拉雅山主峰狂跌至马里亚纳海沟沟底,一时间,万民声讨,众炮齐发,宋江被架上审判台,遭受批判大凌迟,一下子就成了神人共愤、遗臭万年的一堆狗屎。后来又有人出来说了,不同的《水浒》,里面的宋江也不同,金圣叹评改的七十回本里的宋江,那确实就是放射着万道金光的农民革命的领袖,除此以外,其它有排座次以后受招安、征方腊等情节的《水浒》里的宋江,通统都是坏货,是“叛徒、特务、战犯三合一”。
一个宋江,几百年来,身价倏而狂涨,倏而暴跌,这个现象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值得在下和列位看官好好探讨。
那么,为什么几百年来对宋江的毁誉差别如此之大?
其实这也不奇怪,《水浒传》中的宋江确实非常难分说。
还不要说宋江的整个人物形象,就是他的一些局部的具体的作为,也让人很不好解释。比如,随便举一个例子,第四十一回说到,众好汉江州劫法尝智取无为军后,分五起向梁山进发,宋江、晁盖、戴宗、花荣、李逵先行,路经一处黄门山,只听得一声锣响,三五百喽罗拥出四条好汉,正是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四人,拦住去路,指名要留下宋江。既然几个强人指名叫阵了,这时宋江就该有所反应,而书中的宋江也果然有反应了,只见:
宋江听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说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无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处触犯了四位英雄,万望高抬贵手,饶恕残生。”
真是松得不成体统。不要说武松、鲁智深、阮氏兄弟这些响当当的汉子,就是个寻常喽罗也不该如此脓包。下山拦路的四条好汉,后来在梁山泊中也就是二三流的人物,这边现摆着有花荣的神箭和枪法,再加上李逵这个杀人魔王的两把板斧,晁盖的武艺也应还过得去,对付他们,谅已足够,即使稍有不济,后面还有二十几位好汉将带着一干人马陆续赶到,有何必要跪地哀求做此丑态?再说宋江这扑通一跪,又置晁盖、花荣等跟随在旁相护的朋友于何地?难道这几位名动江湖的朋友,都是些木雕泥塑、吃闲饭的饭桶?(而书中宋江同行的几个朋友,包括沾火星就爆的李逵,在这个过程中,也果真如木雕泥塑,就看着宋江跪下去哀求,不发一言,毫无举动。)
这段叙述就很怪,要说作者这里是存心要在宋江的鼻子上抹一道白粉,似乎没这个道理;要说作者没安这份心,宋江又确实给写成了这副不堪的德行。
可能合理的解释是,这里作者本打算是给宋江镀金的,是想说宋江一人做事一人当(所以用了“挺身出去”一语),也算有种,但行文火候欠佳,一道小菜给烧糊了。
问题就在这里。稍稍细心地翻一遍《水浒》,就不难发现,书中这种因叙事技术处理不当带来的毛病,实在多得是:一方面,说宋江“于家大孝”,“人皆称他孝义黑三郎”,是地方上的道德模范,一方面,却又见宋江预先让他父亲“告了他忤逆”,脱离父子关系,这还不算,宋江又在老父家中的佛堂下面挖了地窖,这样一来,一旦犯了事,既不至于牵连家里,又有一个藏身所在。这就怪了,列位看官中有哪位朋友听说过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一个老实巴交的孝子会净转这种鬼花肠子?
又如,一方面,把宋江说成天下闻名领袖群雄的豪杰,一方面,又时不时说到他的一些给“好汉”二字抹黑的丢人现眼的举动(如上举的例子);再如,一方面,说宋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一方面又让大家看到,宋江几次面临宰割时,几乎从不做最起码的挣扎自卫,唯一会做的就是象兔子一样惊惶逃窜或苦苦哀求;一方面,说晁盖、宋江兄弟情深,一方面又有很多情节,让人疑心宋江大奸巨猾,蓄谋架空晁盖。
《水浒传》的作者,并不是象人们通常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是屈原、李白、杜甫级的伟大作家,他的文学功底其实并不如何高明,书中不那么伟大、不那么高明的笔墨多得是,宋江这号核心人物给描画得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毛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书中种种由于技术处理不当造成的人物形象的分裂,给后人分析评说宋江,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现在开说宋江,当然也要面对这些麻烦,首先就要解决的是一个阐释立场的问题:如果话说宋江只能以几百年前那个水浒故事的最初编辑者的本意为标准,那么在下其实没多少事可做,只要对列位说一句:“作者是想把宋江写成一个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