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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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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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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的生存权利,是漩涡边的几个泡沫。由于缺少精神指向,艺术结构也只能流于虎头蛇尾,一开头总是大张旗鼓地展示出机谋和残忍的全部理由,然后一路津津有味地机谋下去,残忍下去,但越到后来越难以为继,不得不在满地鲜血、一阵哀叹中潦草收场。

    难得也开始接受了一些国际公认的当代影视作品,如《辛德勒名单》、《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瑞恩》等等,颂扬人类的至善至爱,但我们文化界的朋友似乎不大服气,觉得那只不过是浅薄的人情感染。就算人家浅薄吧,可我们深刻了那么久也没有深刻出几个像样的东西来。偏偏还要一次次地批判人道主义,批判我们最缺少的东西,真不知是在唱空城计还是在未雨绸缪?

    要探测我们的文化疏离善良的原因,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反思工程,很难在短期内得出结论。但是,这个文化课题却不应该被社会改革家所讳避,否则一切社会进步都有根本性的疑问。事实上他们中确实也有人对之沉思良久,例如孙中山先生就曾苦恼,以“泛爱众而亲仁”为起点的儒家学说,为什么没有为中国留下太多博爱的实践成果?他认为问题在于传统礼教强调“爱有差等”,把爱纳入到了一种等级森严、由亲及疏的强制性伦理体系中,情感投向越来越狭小,至多也是狭义的博爱而已。及至近代学人为了摈弃这种礼教而引进生存竞争的合理个人主义,并不能在博爱的问题上弥补缺损。

    其实,学理的力量毕竟微弱,更大的教化来自于社会现实。一代又一代的兵荒马乱构成了中国人心中的历史,既然历史的最粗轮廓由暴力来书写,那么暴力也就具有了最普及的合理性。中国文化在历史面前常常处于一种追随状态和被动状态,因此有很大一部分成了对暴力合理性的阐述和肯定。有些暴力确实具有惩恶扬善的正义起点,但很少有人警觉即便是正义的暴力也会失控于报复激情,沉醉于威慑惯性。在这种情况下,少数怀抱文明、固守冷静的文化人就显得特别孤独无助。

    曾经读到过一位盲诗人悄悄吟咏的几句诗:

    杀人盈野复盈城,

    谁挽天河洗甲兵?

    而今举国皆沉醉,

    何处千秋翰墨林?

    这位盲诗人就是陈寅恪先生。

    陈寅恪先生是中国近代以来最杰出的历史学家,但早早地双目失明,身体瘦弱,对他所熟悉的历史只能徒叹奈何,连叹息的声音也是那么喑哑而轻微。历史要求双目炯炯,要求粗壮雄健,要求嘹亮高亢,对陈寅恪先生的声音简直不屑一听。既然如此,历史学家只能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愿睁开,直到他默默地离开世界。

    历史的这种要求也渗透到了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大家都希望成为强者,崇拜着力量和果敢,仰望着胆魄和铁腕,历来把温情主义、柔软心肠作为嘲笑的对象。善良是无用的别名,慈悲是弱者的呻吟,于是一个年轻人刚刚长大,就要在各种社会力量的指点下学习如何把善良和慈悲的天性一点点洗刷干净。男人求酷,女人求冷,面无表情地像江湖侠客一般走在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哪一座城市都不相信眼泪,哪一扇门户都拒绝施舍和同情;慈眉善目比凶神恶煞更让人疑惑,陌生人平白无故的笑容必然换来警惕的眼神。

    在他们近旁,民间书肆上的景象更让人寻味。《厚黑学》旧版新版一编再编,《驭人术》、《制胜术》、《糊涂学》、《诡辩学》、《计谋学》铺天盖地,而且全都打上了中国文化和东方智慧的标记。偶尔看到几个书名似乎与善良有关,买回去一读却是在娓娓论述如何通过宽容去谋取更大的利益。有时也讲爱心,但散发爱心的理由也在于回报。据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有原因和目的,爱是策略和手段,爱是一座桥,爱是一艘船,河的彼岸仍然是自己的私家庄园。

    到底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爱得不讲目的,不问理由,不求回报,不看脸色,不耍手段,不论亲疏,不划界限,不计安危,不管形态?我们的书房不应对此轻率地关门。

    寺庙

    也许寺庙能回答这些问题。

    我与寺庙关系密切。儿时在乡间与寺庙的因缘已在文章中写过,到了上海,住在玉佛寺脚下,上大学靠近静安寺,后来又长期依傍着龙华寺,至于四处旅行,更无法割舍各个寺庙。永远是香火鼎盛,经诵悠扬,一脚踏入便是庄严佛门,至善境界。

    但是恕我不敬,我太熟悉当今的多数朝佛者了,他们来到寺庙,大多是来祈求。祈求世间和平、众生安康吗?不,他们的目的非常具体,只求自己和亲属招财、晋升、出国、祛病、免灾。他们与其他朝佛者争抢着香台和蒲团,试图把有限的福分从别人手里争抢过来。他们抬头仰视佛像,一个劲地默念:看到我了吧?记住我的要求了吧?

    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一位到处拜佛的长辈亲戚:“您确实相信菩萨能洞察一切?”

    他说:“当然。”

    我说:“那菩萨一眼就洞察了您的利己目的,能不生气?”

    他惊慌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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