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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冷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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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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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艰难的嘱托:“我们这一代有点不行了,你们要换一种活法。”那一天居然有那么多家长牵着自己的孩子在街市间为此奔忙,想起来实在有点让人兴奋。

    不知道这些家长中有没有那次恶性事件的旁观者,但想必都是读到过有关报道的。他们经历过人人自危的年代,看到过“文革”中街道间的武斗、抄家和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深知即便是一目了然的恶行也难于以自己的一腔正义去扑灭,于是便学会了旁观和退缩,满脸皱纹埋藏了一层层难言的生存经验。有时,他们也会把这种生存经验吞吞吐吐地传授给自己的孩子,但千言万语常常抵挡不住孩子最幼稚的发问,其实这种发问也来自于自己的童年。他们在疑惑中反思,直到一桩桩恶性事件把他们一次次摇撼,他们终于知道应该给孩子们留下一点什么了。据我所知,甚至那些身陷监狱的父母,也希望前来探视的孩子做个好人,不要学坏。

    在一般情况下,这种有关人之为人的嘱咐发生在家里,发生在课堂,但是善恶命题的本质是超越亲情和学问的,它们最终实现形态,是一个人与无数陌生人的关系,因此最大的课堂常常在人群中、街市间。

    正面的课,反面的课,明白的课,灰色的课,我们都从这样的大课堂上走出,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了这种课堂的教师和课本。

    ………在街市这个课堂上,即使那些已在频频教育他人的人也未曾拿到过毕业文凭。美国作家艾·巴·辛格在二十年前发表的著名小说《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写一位哲学博士如何在孤室冥思中濒于死亡,却又在街市俗情中获得新生。喧闹的街市足以向神圣的斯宾诺莎发出挑战,更遑论我们?

    我仍然凝视着街市。

    街市不提供理论,只提供情景。情景大多比理论雄辩,而善良,正是在情景中生存。

    说起这里我又产生了有关街市的一个回忆。

    十几年前,为了一种戏剧观点的分歧,一位外地学者和一位本地学者在我们学院对门的街道口友好地辩论,我是支持那位本地学者的观点的,当时正站在他们中间,准备等他们说完之后做一番申述。但就在这时,一位骑自行车的中年妇女连人带车倒在马路中央,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只见那位外地学者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扶了起来,我和其他行人跟上前去帮忙,等我们扶着这位妇女一步步走到街边,我看见,那位本地学者正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划着火柴在点烟,眼神定定地构想着新的辩论词句。

    “还好,看来没有大伤。”外地学者拍打着自己衣服走回原地。

    “关于淡化情节的问题……”本地学者立即就把中断的辩论接上了。

    就在这一刻,我的心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当然知道人品与观念不能等量齐观,但无法阻止自己的耳朵在此后倾听那位外地学者的声音时感到的舒服。我还是不太同意他的观点,但却体会到了一种舒服的不同意,就像同时体会到了一种不太舒服的同意。不久北京一家杂志要我为这场延续多年的争论作总结,我的观点也就由一端而趋向于平正。后来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那天的舒服终究是舒服,那天的不舒服终究是不舒服。

    一场学术对峙的关键情节突发于街市瞬间,看似匪夷所思,却居然是事实。可惜,我们常常陷落在观念和理论里,很少遇到这种街市情景。这次遇到,纯属偶然。

    书房

    也会在书房里想起善良的问题。

    抬头仰望书架最高处,那些创建人类文明的东西方圣哲都留下了有关善的箴言。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和德漠克里特把善良看成人类原始伦理学的起点,而中国的孔子、孟子则把“仁”、“与人为善”作为全部学说的核心。几千年过去了,罗素通览了全人类的生存实践后仍然以这样一句话做概括:“善良的本性在世界上是最需要的。”

    没有人反对这些论述,但奇怪的是,这样的声音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响亮,甚至在文化话语中也越来越黯淡。打眼看去,书架上成排成叠的书籍似乎都在故意躲避,都在肆肆洋洋地讲述雄才大略、铁血狼烟、新旧更迭、升沉权谋、古典意境、隽永词章、理财门径、生存智慧,却很少说到善良。也有一些流传民间的劝善文本如《太上感应篇》、《劝积阴德文》等,主流文化完全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它们自身确实也形不成文化品级。

    更让人不安的是文艺作品,这本是人类灵魂的温床,却也老是讳言万千灵魂应该有的归向。年轻的现代派作家固然不太在乎善恶的差别,而那种把所谓道义沦丧的责任全都推在现代派身上的传统立场,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请看那几部经典性的话本小说,一旦被改编成制作精良的电视作品播放后,使成千上万的家长都感到有点为难,不知该不该让孩子们沉浸其间。都知道这是中华文化的代表之作,艺术表现上确有不少高明之处,但从头至尾却充斥着过度的机谋和残忍。惩罚邪恶的手法比邪恶更邪恶,滥杀无辜简直像割韭菜一样轻松。忠孝节义的旗帜下一片刀光剑影,浩荡大气的代价是尸横遍野。生命的基本价值,是马蹄下的几茎枯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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