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上的寂寞,没有一点天伦之乐可以让他摒绝青春萌动时的烦躁和渴慕,一辈子就这么匍匐在山里,思想受禁锢,个性受压抑,自我价值更是无从实现!
以后任燕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再没有来时那么恶劣了。每当他一觉醒来,瞧隔壁房间杜若还在读书作画,她也会披衣起床,给杜若送上一杯茶水或是做些点心,然后落落大方地过去,就画作的构图着色,发抒己见,或是临摹勾画几笔,总能异曲同工,形影相随到天亮;每当星期天或是工休日,杜若从山里挖回一大堆树蔸做盆景,她也能无拘无束地过去,给杜若递上一把锯子或是做些零碎杂活,然后兴致勃勃地就树桩盆景的意境和造型争长论短,直把一件糅合了两个人才智的艺术品翻三覆四、精雕细刻完。当小站的交通车隔三差五给杜若送来刊有他画作的杂志,当山外不辞劳苦寻声问名的来客要买杜若的盆景,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以家属的名义签收或以家属的名义毫不迟疑地与来客讨价还价……
有时任燕就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社会做贡献,她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一个,做好本职工作,就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追求幸福,为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一福想二福。她在城里了不起就是见的人多些,见的世面广些,工薪阶层,不可能去住别墅,玩名车,成天泡在商场、舞厅里,她还是得数着钱袋过日子,靠着单位讨生活。她在山里,虽然物质生活单调些,但她能得到广泛的尊敬和普遍的礼遇,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尺度,不一定就是衣食住行上的富足,把自己的条件、禀赋都一一地发挥出来,按照自己的观点、原则、世界观去改造生活、创造生活,不也是一种人活着的追求幸福的方式吗!杜若山里养路工一个,虽然他全身心去追求的崇高理想很可能是夸父逐日似的一场虚幻,他所有的无限奉献精神也很可能是跨凤乘鸾似的一出笑剧,他所信奉的价格体系还很有可能是泯灭自我存在的深渊。然而杜若不是在继续努力吗,磨杵成针,事业小有所成;杜若不是在继续坚持吗,百尺竿头,又进了一大步。假若有朝一日还真的是宰相起之于州部、良将发之于卒伍;假若有朝一日杜若还真的是蟾宫折桂枝、金榜题名时;假若她真的就命乖运蹇、事与愿违,又得窝憋在山里,吃二遍苦、受二遍罪,那她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嫁给杜若做老婆。谁叫她鬼使神差的要来山里寻死,谁叫她yīn错阳差的从鬼门关里拉她回来的是杜若,谁叫她过去人比花娇有哭都哭不回来的好名声,谁叫她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丧魂落魄到如此地步……
任燕记得,那是一天飞禽响幽谷、水藻舞深涧的早晨,一轮红日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高峻的峰上,映得山峦宛如绿毯似的郁郁葱葱,映得河流犹如玉带似的霞光万丈,晨风在青翠的松林拂煦,惹得鸟儿唧唧喳喳地张开了翅膀,招得虫儿晃晃悠悠地立在了枝头。一大早,小邪皮就炫天耀地地乘着桑塔纳领着两个陌生人寻上门来,远远地喇叭揿得山响,喉咙吼得高亢,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到了院子,“杜画家,老朋友来了,咋还不出门迎接呀!哟,这不是任大学吗,任美人,几时回到了山里?唉,不够意思,看来得称呼你嫂子了,你们几时结的婚,咋不言语一声呀?我也好来放个鞭、凑凑热闹什么的!怪不得杜画家近来时常看不到人,原来是金屋藏着娇了,破庙门前的旗杆,也成了双结了对了!”
小邪皮一身时装,油头粉面,迈腿就像进了自家的屋门,扭头对身后两个领导模样的人说,“咋样,二位领导,再不会说我吃一升米的饭、Cāo一斗米的心了吧,我是吹牛不打草稿的人吗,瞧这满院子的盆景,瞧这满屋子的绘画,咱们是不是一脚踏入了艺术殿堂,在仙山琼阁中与文曲星对话,一不小心沾了仙气,成了文化人?”
杜若笑逐颜开地将客人请进屋,任燕忙前忙后地端茶递水果,小邪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就故作颜面不少的咳嗽一声,喝口水润润嗓子,“杜画家,我来介绍呀,这二位是咱们县上的领导,有头有脸儿的父母官。县上要赶在元旦前夕,召开‘经贸唱戏、文化搭台’的农产品推介会,在人民广场附近新建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宾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宾馆大厅正门壁上的一幅壁画。二位领导早听说了您的大名,又知道咱俩是铁哥们儿,所以千里迢迢地来到铁路工区,想请您大驾出山。咋样,杜画家,激动了吧,是不是想着要一试身手,大展鸿图!”
杜若哈哈一笑,一口茶差点儿喷出口腔,“你真是跛子弹琴、踩不上点,瞎子点灯、白费蜡,吃了三天斋就想上西天了。我哪会画什么壁画,三脚猫的功夫,画张把画儿怡怡情,也是二乎八百的,信笔涂鸦。赶紧另请高明,没的耽误了二位领导的功夫!”
“瞧瞧,谦虚不是,毛老人家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也别太过谦虚了沙!”小邪皮嘻嘻一笑,放下跷了半天的二郎腿,满屋子的打起圈来,“这看来是不见真章不松口,不见真神不拜菩萨,你唬弄唬弄我可以,二位领导是谁,文艺战线摸滚打爬了大半辈子,浑身上下都是文艺细胞。瞧你这满屋子挂的,那一幅比《全国山河一片红》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