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示很愿意去看看那些僧伽罗人(其中一人曾称呼布拉当夫人为骚种),其实我对他们毫无兴趣。但是我想,洋槐道是去动物园的必经之路,我曾在那里欣赏过斯万夫人,我盼望那位黑白混血的朋友戈克兰①(我从来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向斯万夫人打招呼)看见我和斯万夫人并排坐在马车里在洋槐道上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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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克兰(1841—1909),曾是法兰西喜剧院的著名演员。
希尔贝特走出客厅去换衣服,斯万先生和夫人趁她不在的片刻高兴地向我揭示女儿身上难能可贵的品德。我所观察到的一切似乎都证明他们言之有理。正如她母亲所说的,我注意到她对朋友、仆人、穷人一概给予细致入微的、深思熟虑的关心,努力使他们高兴,唯恐使他们不快,而这往往通过小事(她却付出极大努力)表现出来。她曾经为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位女小贩缝了件什么东西,而且立刻冒着大雪给她送去。“你不知道她的心地有多好,但毫不外露。”她父亲说。希尔贝特年龄虽小,看上去却比父亲更懂事。每当斯万谈到他妻子的显赫朋友时,希尔贝特转过头去一言不发,但神情中并无责怪之意,因为她觉得对父亲进行最轻微的批评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一天,我们谈起凡德伊小姐,她对我说:“我永远也不想认识她,原因之一在于据说她对父亲不好,让他伤心。这一点,你我都无法理解,对吧?你爸爸要是死了,你会痛不欲生,我爸爸要是死了,我也会痛不欲生,这是很自然的。怎么能够忘记你从一开始就爱着的人呢?”
有一次她在斯万面前特别撒娇。斯万走开以后我和她谈起这一点。“是的,可怜的爸爸,这几天是他父亲去世的忌日。你能理解他的心情吧!你是能理解的,在这些事情上,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所以,我尽量比平时少淘气。”“可他并不觉得你淘气,他觉得你很完美。”“可怜的爸爸,这是因为他太好了。”
希尔贝特的父母不仅对我夸奖她的品德——这同一个希尔贝特,甚至在我真正看见她以前,曾在教堂前,在法兰西岛的景色中显现过;后来我在去梅塞格里斯的陡坡小路上,看见她站在玫瑰荆棘篱笆前,她唤醒的不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的回忆。我问斯万夫人,在希尔贝特的同伴中,她最喜欢的是谁。我尽力使语气冷淡,仿佛一位朋友仅仅对主人家孩子的爱好感到好奇而已。斯万夫人回答说:
“您对她的心思应该了解得比我多,您是她最喜爱的,英国人叫做crack(佼佼者)。”
当现实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我们长期的梦想上时,它盖住了梦想,与它混为一体,如同两个同样的图形重叠起来合而为一一样。其实,我们愿意让自己的欢乐保持其全部意义,我们愿意就在触摸这些愿望的同时——为了确信这的确是它们——让它们依旧保持不可触及的特征。但是,思想失去了活动空间,它甚至无力恢复最初状态以便与新状态作比较;我们所完成了的认识,我们对出乎意料的最初时刻的回忆,我们所听见的话语,它们一齐堵住了我们的意识,使我们更多地使用记忆力而不是想象力。它们反作用于我们的过去——以致我们在看待过去时不能不受它们影响——它们甚至作用于我们尚未定形的未来。好几年以来,我一直认为拜访斯万夫人是我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朦胧的空想,然而在她家呆上一刻钟以后,从前那段未相识的时期便变得朦胧而渺茫,仿佛是被实现了的可能性所摧毁的另一种可能性。我如何还能幻想饭厅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呢?我在精神上每走一步都遇见我刚才吃下的美式龙虾所不断发射的、永不消失的光线,它甚至照射我最遥远的过去。斯万在自己身上一定看到同样的现象,可以说,他接待我的这套住宅是一个汇合点、重叠点,其中不仅有我的想象力所创造的理想住宅,还有斯万的嫉妒爱情(它和我的梦想一样富有想象力)经常向他描绘的住宅——他曾幻想与奥黛特所共有的、他和福尔什维尔去她那里喝橘子汁那天晚上他感到高不可攀的住宅。我们用餐的这间饭厅的布局已经容纳了那出人意外的天堂,那时他曾想象有一天当他对他们俩的膳食总管说“夫人准备好了吗?”时,他一定激动万分,而现在,他的语气却流露出轻微的不耐烦,并夹杂着自尊心的某种满足。我和斯万一样也无法体验我的幸福。连希尔贝特也颇有感触:“当初谁会想到,你默默注视着玩捉人游戏的小姑娘会成为你随时可来看望的好朋友呢?”她谈到的这种变化,从外部来看我当然不得不承认,但我内心并不掌握它,因为它是两种状态组成,而我无法同时想到它们又让它们各自保持特点。
然而,这个住宅既然是斯万的意志所强烈渴望的,肯定对他仍然具有吸引力,如果从我的角度来判断的话(因为它对我并未失去一切奥秘)。长久以来,在我的臆想中,斯万家被笼罩在一种奇特魔力之中,如今我走了进去,但并未将魔力全部逐出。我使魔力退缩,使已被我这个陌生人,我这个贱民——斯万小姐正优雅地递过一把美妙的、敌视的、愤慨的椅子请我坐下——所控制。至今,在我记忆中,我还能感到当时在我周围的魔力。莫非是因为在斯万先生和夫人请我吃饭然后带我和希尔贝特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