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开口唱起来,竟是个男子清亮孤绝的
声音:
「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
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
为坑,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顷朝,
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
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
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这…………这是……《挂桂枝》!」魏忠贤听完这哀戚之曲,如遭雷击。
李朝钦同样心有所感,也是眼泪盈腮。
这曲子,竟像是阎罗的催命勾魂调。在这远离京城的荒村野店中,竟然有一
把纯正的京腔京韵,唱出这等催人泪下的曲子,岂不是命中注定?
魏忠贤愣了半天,却惨惨地笑个没完。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是了,
是了。不正是他命运的写照!至于该怎么办,曲子不是说了吗,似这般荒凉,真
个不如死!
死吧,自古艰难唯一死。可也必须死。最起码,自尽,还能落个全尸,还能
死个痛快!
魏忠贤笑着,将面前的酒壶拿起,给李朝钦斟满一杯,又拿起自己这杯,流
着眼泪笑道:「来,李子,咱们爷俩,痛饮了这杯!好吃好喝着,不管怎样,吃
饱了,好上路。」
李朝钦明白魏忠贤的意思,也不想劝了。他也明白,魏忠贤若回了京,遭的
罪就更多。于是双手捧起那杯酒,哽咽着笑道:「爹爹放心。儿在此,送您。」
说罢,仰头与魏忠贤同饮了满杯。
两人于是在屋里哭哭笑笑,笑笑哭哭,说得都是过去那些事。外面守卫的人
们听了,不由得撇嘴骂道:「作死的,我们这受罪,他们倒乐呵!」
「哎,穿白衣服的那个,站住!刚才的曲儿,是你唱的?」另外一个守卫对
着刚走出屋的男子喊道。
那男子转身回头,精瘦而胡子拉碴的一张脸。眼睛陷得厉害,却仍是精光闪
烁。若没有那么多胡子,若那白衣服不是东一个补丁,西一个口子,看起来该是
个美男子。
「是我唱的,军爷。闲着没事,瞎唱。」他老老实实作揖答道。
「唱得不赖。听你口音,也是京城出来的,做什么去,到哪儿去?」守卫又
问。
「是,军爷,小的姓白,京城人氏。家里败落了,出去闯闯,看有没有门路。」
男子规规矩矩地回道。
「也罢。看你也老实,走吧,别惹事。我们这儿,有要犯。」守卫挥挥手,
停止了盘问。
白衣男子便捧着跟老板娘借来的胡琴,物归原主。老板娘是个寡妇,一心想
跟他多唠几句,虽然他衣着破烂,但那人,还是精致得让她动情动心。只可惜,
这男人是个木头,是个呆子,竟对她的勾引视而不见。他还了琴,便回房间去了。
老板娘恨得牙痒,把门摔了个震天响。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黑暗终于还是被光明所取代。当守卫们疲累不堪地走入
房间,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们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来,来人哪!他……他死了!上吊了!」
魏忠贤吊死在房梁上。一头凌乱花白的头发下面,脸色青紫,双目圆睁。李
朝钦在他脚下,xiōng口插了一把锋利的匕首,面容却比魏忠贤安详得多,平静得多。
昨夜那唱曲的白衣男子,冷眼看着这群朝廷里的人忙得似开了锅,摇摇头轻
叹道:「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他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到底犯了什么罪要畏罪自杀,还要那么多人马押送。
他只知道,自己是真地死过一次又重生的。过去他有高头骏马,他有豪华锦车。
可今天,他就只有这两条腿了。拖着这两条越走越精壮的腿,他倒过得安心的多
了。如今,别人忙别人的去,他又要出发了。
去哪,他不知道,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去寻找他该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