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九十八回:才子佳人洞前吟清曲 老爷太太岩下丧残生(下)
小跟班儿的那一副怪相,引起了村民们的哈哈大笑,也引起了太爷老爷们的瞠目惊呼。他们站在“丹室”里,离这帮村民们并不太远,不但目击而且耳闻了刚才这场戏。他们比小跟班儿经得多见得广,马上想到这帮村民不像是邂逅相遇的游山玩水者,而是存心前来寻衅的复仇者。那两个毛丫头如此轻巧地就制服了小跟班儿,足可以证明这帮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个打个都是有两下子的非等闲之辈。金太爷正想喝令衙役民壮们上前抵挡,猛然想起他们全都留在石笋前的刘氏宗祠里,顿时间不觉傻了眼,只是呆若木鸡似的站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寻衅的村民们步步进逼,转眼间拥到了老爷们的面前。马翰林一眼看见走在前面的那个绿衣姑娘正是穷花儿,脑袋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一个跟头栽倒,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屁股撞在山石上,这才遮遮掩掩地躲在一个人的身后,嘴里直念佛,但愿穷花儿没有看见他。随着村民们的进逼和马翰林的后退,金太爷和一众游山的贵客们不由自主地也步步后退,终于全都挤到了丹室的一个旮旯犄角儿里,背负石壁,再也没有退路可退了。
到底还是金太爷来自京师,见过大世面,也沉得住气儿,壮了壮胆子,硬了硬头皮,哆哩哆嗦地冲口而出地问: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从人丛中挤了出来,由于刚才撑筏子使了劲儿,一件雪白的小褂子解开了衣扣,露出胸前两块古铜色的腱子肉,微微渗着汗珠儿。只见他走到太爷的面前,也学着那小跟班儿的傲慢神态,一只手往腰间一叉,两眼凝视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我们找青天大老爷伸冤来了。你不知道缙云县的老百姓掉在汤锅子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已经到了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的地步了么?”
金太爷一听是告状的乡民,先放下了一半儿心,却又摆出县大老爷的架子来,神气活现地说:
“混帐!告状有这么拦路蛮告又动武行凶的么?本县每逢三六九挂牌放告,有什么冤情,写了呈纸,县衙里告去!”
那小伙子一声冷笑:
“青天大老爷,你也配么?我们找的是新从京中出来代天巡狩的八府巡按高青天高大人。高大人自从兰溪码头起旱以后,从金华到永康,一路微服出行,察访民间冤苦。我们打探得明白,得到了准信儿,知道高大人今天一早带了夫人小童来游仙都,雇了鱼鹰子的一条小船,游山玩水来了。如今鱼鹰子和他的小渔船还都在虎迹岩下面呢,鱼鹰子亲口告诉我们说:他的客人共是一男一女和两个小童,刚才都上丹宝来了,那还有错吗?哪位是高青天,快快请出来,受小民等一拜!”
听了这个乡民的一番话,金太爷不禁狐疑起来。自己的父亲依旧在军机处供职,如有御史出京外巡,到别的省份倒也罢了,只要是到浙江省来,能不事先通个气儿么?再说,这个高奇峰看起来倒是个宦家子弟,肚子里面也还有些才学,但是年方弱冠,能当得上正五品的外访御史么?又一想,国朝以来,十六七岁的少年进士,出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种人少年得志,容易得到皇太后的欢心,奉旨秘密出巡,也不是不可能的。就拿他自己来说,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翰林院,深得皇上和太后的青睐么?这么一想,又有些相信起来。回头看看高奇峰,只见他满面春风,美目流盼,微露皓齿,莞尔而笑,迎前一步,对众村民深深一揖,然后文质彬彬,仪态万方地开口说:
“奇峰何德何能,堪当诸位父老兄弟如此盛誉?本院此番奉旨出京,代天巡狩,考察浙东八府民间疾苦与冤情,所到之处,深恨官绅勾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涂炭生灵,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新近来到缙邑,虽时日无多,然已访得官府贪赃枉法、豪绅仗势欺人等劣迹多起。本院手中,虽无尚方剑可斩奸佞,但有老佛爷亲笔硃谕,可以便宜行事,知县以下,准予先斩后奏。众位父老身受何种冤情,只管大胆如实诉来,自有本院为尔等作主。”
众乡民一听这个风流倜傥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就是奉旨出京察访民冤的巡按大人,一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口呼“青天大人”,拥上前去,下跪叩拜。高奇峰一面口称“父老们兔礼”,一面上前搀起为首的几个村民。那些绅衿们看到这一场台上常见台下未遇的戏,摇首咋舌,惊奇不止。有深信不疑的,有绝不置信的,也有疑信参半的。刘福喜悄悄儿地对左右的绅衿们说:高巡按在金华府所属各县杀贪官除恶霸的德政,早已经四处传播,轰动一方了。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位少年,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私访到缙云县来,又会在今天游仙都的盛会中被乡人们识破。马翰林尽管老眼昏花,但也曾在京城中久住,在朝廷里供过职的,对于眼前这位华服少年,说他是个携眷游山的风流才子倒不为过,要说他是个代天巡狩的出京御史,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虽然面对着仇人,心里怀着三分惧怕,依旧乍起胆子,在人背后冒喊了一声:
“这位天上飞来的巡按大人,只怕不是姓高,姓的是西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