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九十七回:儒林泰斗石笋前赋奇句 山村塾师妙庭观评诗文(六)
姽婳夫人无所顾忌的一通胡抡,把在座几位粗人羞了个面红耳赤,做声不得。刘福喜听了,心中颇为厌恶,就反问说:
“要按夫人刚才所言,就只有读书人才能做诗,也只有读书人才能做出好诗来啰?先不提《诗经》三百篇多半产自民间,即自汉魏以来,像‘杨柳青青江水平’、‘孔雀东南飞’这样的好诗,不也都是出自无名氏之手么?以愚意看来,一篇诗文的好坏优劣,绝不在于用词华丽、造句新奇,而要看它是否言之有物,能不能跳出前人窠臼,有无创新。一篇文词华丽、音调和谐的诗,内容却是人云亦云,空空洞洞,满篇都是废话,就好像一只野鸡,看上去全身羽毛花花绿绿,却飞不出一百步之外去,又有什么可取的呢?倒不如像苍鹰那样,尽管身上没有斑斓彩色的羽毛,却能够一飞冲天,为所欲为!当然,要是能够像凤凰那样,既有斑斓彩羽,又能凌空飞翔,意境文彩,兼而有之,才算是上乘之作呢!”
高公子听了,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快哉高论!真正道出了小弟心中之所欲言!文彩此物,有如虎皮上的花纹。虎皮值钱,只因为它是虎皮,花纹是次要的。花纹好看,当然也能增加虎皮的价值。如果只是一张形似虎皮的猫皮,即便它的花纹跟虎皮有多么相似,猫皮终究还是猫皮。老子所谓‘美言不信’①,指的正是那些华而不实的文辞。试看《道德经》五千言,句句精妙,就可见老子并不反对文辞的修饰,而只是反对‘文过饰非’,也就是庄子所谓‘辩雕万物’②和韩非所谓‘艳乎辩说’①的意思。好比一个秀丽的女子,只消稍加修饰,就可以生色增光;如果浓妆艳抹,反倒掩盖了她的天生丽质,妖艳而不是俊美了。反之,愣要给貌似无盐的丑女涂上厚厚一层脂粉,妖模怪样,令人见了反添恶心。诗文之道,也是如此,立意清新,只须略加修饰,即是好诗一首;设若立意空洞,言之无物,有如一堆落花,虽也五色缤纷,但缺少主干,又无青枝绿叶扶持,并不美观动人。古人作诗,总是先有感于怀,然后才发而为诗,到了六朝,文人作辞赋,为了要卖弄华丽的词藻,居然去生造出一件事儿来,所谓‘为文而造情’,完全是本末倒置,正如幸弃疾所说:‘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样,简直是东施效颦,忸怩作态,看了令人作三日呕,哪里还谈得上文彩不文彩呢!”
①见《老子》第八十一章。
②见《庄子·天道》。
①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高公子说到这里,素云笑着插嘴说:
“古人有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诗文优劣,何用自吹自擂?白乐天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反对‘嘲风雪,弄花草’而别无寄托。所写诗词用词浅近,老妪皆能听懂。诗人赋诗,只要能言心中之所欲言,言众人之所欲言,即便文辞不艳不丽,也不失为好诗。反之,一篇空空洞洞言之无物的诗,即便通篇换上大多数人不认识的古字怪字冷僻字,每一诗句都用上几个典故,结果读起来诘屈聱牙,听起来张口瞠目,骗高深固不足,唬浅陋则有余,无非只是吓唬老百姓而已。历来还有一种人,满心里想的是高官厚禄,一日忽游仙都,竟变得清高起来,虚情假意地说些超凡出世的话头,用来掩盖他的利欲熏心。这种言不由衷的诗文,即使写得华丽非凡,掷地有声,不也是假话加瞎话,凑成废话一篇么?对比之下,倒是刘夫子留恋人间,唯恐天上瑯嬛没有那么多好诗好书,不愿乘风归去,这才是真实的心中所想啦!”
金太爷见这个十七八岁的娇弱女子,说出话来,毫不客气,所讽所指,明明又是自己,心中羞恼,登时就沉下险来,只是拘于情面,无法发作。刘福喜见素云大胆地首先发难,把无人敢惹的金太爷揶揄奚落了一番,心中大喜,连连击掌说:
“高公子贤伉俪所云,真乃高人高见,妙人妙语,不才五体投地,深为叹服。有道是诗文易作,知音难求。今天得遇二位知音,正可谓‘朝闻道,夕死无憾’矣!请受山民一礼,聊表仰慕之意!”说着,正冠掸袖,深深一揖。
高山夫妇急忙起立,还礼不迭。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高公子一发兴致大作,继续滔滔不绝地笑着说:
“要说诗文易作,兄弟不敢如此自信;要说知音难求,兄弟倒是颇有同感。因为要评论一篇诗文的优劣,不单评者要比作者有更高深的眼光和学问,而且还要立论公允,不存偏见。自古以来,论文者不是拍马屁,捧臭脚,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就是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唯恐自己的千古奇文无人赏识。严格而求之,真正公允的评论家,两千余年来不过数人而已。多数评论者,不是贵古而贱今,就是崇远而非近。正如鬼谷子所云:‘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①用一句今天的俗话来说,也就是‘久仰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意思。当年韩非子的《储说》传到咸阳,秦始皇看了,仰慕之极,说过‘嗟夫,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样的话语;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刚写成,汉武帝读了,佩服之至,也发过‘朕独不能与此人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