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八十八回:林大娘子有幸遇良种 马三公子半夜送娇娃(四)
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一个富家奶奶,男人又是单丁独子,有没有儿子,几乎是一件跟身家性命息息相关的大事。换言之,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没有儿子,就会失去一切。从道理上说,名节似乎比性命还重要;但事实上,不论是秀才娘子还是举人奶奶,为了要儿子,又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名节。在这种意义上说,又似乎是“名节我所欲也,儿子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名节而取儿子者也”了。因为对于“名节”二字的解释,尽管同是一个人,大概也是因时因地而有所不同的。在织女娘娘的眼皮子底下,为了要传宗接代而借种,当然不能与养汉子婆娘的不贞不节同日而语的。要是生了儿子以后丈夫故去从此守节抚孤,他日照样还是请得旌表,可以建立贞节牌坊的。更何况,从寨上带回来的儿子,照例认为是送子娘娘所赐,应该说是“求”来的,与“借”风马牛不相关!
翻来复去前后思忖的结果,瑞春似乎已经逐渐倾向于在“求”的幌子下面去“借”一个了。她觉得:第一,这种事情既然别人办得,我也就办得;第二,只要事情办得严密,不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底细来历,春风一度,就此各自东西,离家又如此遥远,除了织女娘娘之外,有谁会知道?
但是,这种事情心里想想倒还犹可,真要办起来,却实在有点儿羞人答答,不单难于启齿,也无法见人的。再说,整个戏台前,从昨天到今天,尽管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的男人到处都是,但哪一个是眉清目秀,风度翩翩,堪称良种而值得自己一借的呢?
一想到良种,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马三公子的身上去了。说实在的,在今天这个庙会上,也确实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么英俊、那么能使一个女人动心的了。他腰悬宝剑,身穿白袍,面如敷粉,声若洪钟,两眼奕奕有神,说话彬彬有礼,真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站在那一群缩肩拱背、獐头鼠目的青皮光棍儿们中间,确实有如鹤立鸡群中一般。但是。像他这么一个正派人,又是在庙会上专负弹压整饬之责的团防局帮办,这种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他肯办么?
时近中午,天气相当热。俗话说:“心静自然凉”,瑞春的心中,有如火山在爆发,一股股烈焰正在腾空而起,真是既不静,又不凉,一种莫名的烦躁,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堵在心头,闷在胸间,憋得他连气儿也透不过来。额角旁,鼻尖儿上,早已经微微渗出了汗珠儿,摸一摸手心儿,也已经是湿漉漉的了。回头看看小巫婆,发出低沉而匀称的鼾声,正在高唐梦中,睡得又香又甜,一把小蒲扇盖在胸前,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对比之下,越发觉得房间里沉闷憋气,越发觉得心里面焦躁不安了。
在烦闷焦躁中,瑞春再也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先扽下小手绢儿来对着镜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又掠了掠鬓角的头发,抹了抹衣服上的绉折,这才拿上一把棕榈叶子编的细巧小扇子,走出房门来。
她并没有想到要上哪儿去。仅仅由于房间里太闷了,想到外面去透一口气儿,凉快凉快。走出门来,回手又把房门拽上。她不想往大殿上去。那里虽然没有太阳,但有那么多的香烛和人,比太阳地儿里还要闷热。这个后院儿,除了有一扇门通往大殿之外,还有一扇门通往山后,以备挑水挑柴的人进出。平常时候,这扇门是关着的,今天天气太热,院子里又住着那么多香客,为了多吹进一些过堂风来,有人把这扇门开得笔直。透过门洞,可以看见房后一道竹篱,几株翠竹,衬着蓝天白云,远山幽谷,倒是一个十分清静凉快的所在。瑞春见房后有这么个好地方,心中大喜,就一个人穿过门洞走到房后去纳凉。
前面说过,这座娘娘庙,是盖在一座馒头形土山包的山顶上的。因此后门外面,也是一溜儿斜坡,有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山谷。小道儿两旁的阴山坡上,长满了针刺叶子的杉木,主干笔直,枝杈底大顶尖,很像一座座小宝塔。尽管这时候已经中午,但是阴山坡上,一者朝北,太阳不能直射,二者有成片儿的杉木像罗桑浩的遮住了阳光,因此比起山顶上和南山坡来,要凉快得多。只是一众香客们上山来求子,图的是热闹,哪儿人多往哪儿钻,这个清静凉快的所在,也许黑夜里有多少对儿野鸳鸯在这里栖息,大白天儿的,竟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瑞春穿过竹园,越过篱门,沿着并不太陡峭的山中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山谷下面走去。她虽然是个在江南山乡长大的姑娘,日出东山,日落西山,面朝南山,背靠北山,每天生活在四面都是高山的狭窄的小天地里。但她终究又是生活在壶镇这个小平原上的姑娘,而且是壶镇第一富商的千金小姐,从小连大门外面都很少出去,更不用说是到山上去玩玩儿了。过了门儿做了媳妇儿,尽管房后就是山,她既不能也不敢放下少奶奶的架子,爬到山上去赏心悦目一番。因此,他应名儿是个“山里姑娘”,长到今年二十三岁,却居然还是第一次爬到山上来,实地看一看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这时候,她暂时丢开耿耿于怀萦绕心头还在云天高处飘渺的儿子,独自一人先来这里游山逛景,图一个心旷神怡,求一个四体清凉,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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