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十四回:西贝才子娶西贝媳妇 风尘旅客救风尘女儿(中)
天下的官儿都要钱!缙云如此,嘉兴亦然。对于进衙打官司,本忠比红云更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不可说破。感慨之余,另找活题问:
“照这么说,你会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一定是令尊从小亲自教的啰?”
“先父见我小时候还不太笨,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胡乱教我认过几个字。不幸我才九岁那年,先父就故去了。我如今能够瞎诌几句,还是我进了班子以后学起来的。”
“到了斑子里,还让你学诗词歌赋么?”
红云感慨地说:
“官人不知道我们堂子里的事情,听了觉得奇怪。其实,不论是学弹琴唱曲儿,还是学诗词歌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阿妈赚钱。我们这里的姑娘,进门以后,阿妈就教她弹琴唱曲儿。阿妈自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弹唱上头还有些本事。只为她自己不识字,巴结不上官绅名士,所以临到教我们姐妹,倒是不心疼本钱,专门请了先生,隔长不短儿地来教我们吟诗作画下棋。在姐妹们中间,我有些根底,天性也相近些,学得比她们也就多了些个,其实不过是借此寄愁而已,惹人见笑得紧。”
“你说你阿妈也是干这一行出身,按理应该最懂得其中的苦楚,怎么对你们还是这么凶狠呢?”
“您不知道,在行院里,有一路姑娘特别能攒钱:他们千方百计地从客人手里把钱挖来,再拿去放羊羔利①,神通大的,有个三五年工夫就能自己赎身。我阿妈破身得早,十二岁就当红倌人,不到十八岁就自己赎身出来了。不过她从小在堂子里长大,除了吹拉弹唱出局接客,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她也知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没有好日子过,当了几年自混儿,刚二十多岁,攒够了钱,就租房子买姑娘开起堂子来了。她是‘科班出身’的阿妈,管起姑娘来,另有一套办法:姑娘一进门儿,就替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好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弹弹唱唱,什么也不干,还叫丫头们‘小姐长小姐短’地浑叫,叫得她们自己都拿自己当小姐了。还有一样最毒最厉害: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就叫她们抽鸦片烟。那东西,只要一抽上了瘾,可就再也放不下了。到了十五岁上,阿妈收人家百十两银子,就叫姑娘梳拢接客。姑娘要是不肯呢#糊也不打不骂,只是说:‘阿妈开的是行院,干的就是这种营生。你要是不愿意当小姐,那就只好下去当丫头了。’她叫那不愿接客的姑娘脱下绸的,换上布的,打发到后院儿去洗衣服被褥,一天四碗饭两碗粥,鸦片烟当然是完全断了的。有多少姑娘受得了苦,却熬不过那眼泪鼻涕大呵欠去,不出三天,就自己去找阿妈,乖乖儿地愿意叫人梳拢愿意接客了。”
①羊羔利——高利贷的一种,借钱给人,一年后归还,本利加倍。比喻一头母羊一年后下了一头羊羔,变做两头。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叫眼泪鼻涕大呵欠给逼到这条道儿上来的啰!”
“不是的。只为我舅舅在‘烟酒嫖赌’四个字上荡了家产,才把我卖进这活人坟里来,所以我从小就恨透了这鸦片烟。不管阿妈和姐姐们怎么劝我,我抵死不吃,连阿妈也拿我没有办法。所以直到如今,在青云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抽过鸦片烟,房间里连烟具也不备,也不会做泡伺候别人。谁要抽烟,上别的姊妹房里抽去。我一进这院子,阿妈见我只喜欢读书,就专门在读书上笼络我,给我请老师,改诗词,散斗方①,播名气,总是把一些斯文些的相公布给我。渐渐地就有一些自以为风雅清高的富家子弟慕名来打茶围,纳一二两银子,或留一个方胜儿②请教,或买一个方胜儿去赏玩。就这样,我也替阿妈赚过一些银子,自己也攒了有几两私房钱。十五岁上,阿妈要替我找主儿梳拢,我死也不肯。阿妈好说歹说不管用,又没法儿用鸦片烟瘾圈住我,就动了鲁的,皮鞭子蘸凉水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可也没制服我。逼急了,一根绳子一把刀,我不活了!阿妈拿我没办法,怕我真去死,还不能不叫两个姐妹白天黑夜看着我。这两个姐妹劝我说:‘进了行院,就不要去想那贞节牌坊了。这门儿里,比你犟的姑娘不知有过多少,却连一个也逃不出阿妈的手心儿。实在不肯回心转意的,最后一招儿,把人捆起来也要开包,门儿里的行话,就叫做“霸王愣上弓”。与其那样被人家作践,还不如暂且答应阿妈,早日找一个有钱的如意郎君赎出身子去。’我听了她俩的劝,对阿妈说:‘违得了令,抗不了命;进了这行院的门,吃了院里的饭,也只能做院里的人了。不过这头一个客人,一定要让我自己挑,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宁可去死。’阿妈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不敢太拧着我,就答应了。”
①斗方——书画所用一二尺见方的单幅稿笺。
②方胜儿——也叫“同心方胜儿”,指把书信或诗词叠成菱形或双菱形压角相叠的形状。
“后来真的找了吗?”
“本来我只是拿这话支吾一阵,根本没那心思。您想想,凡是到妓院里来寻欢作乐的人,有几个是安份守已的正人君子?我一拖拖了半年多,阿妈又来催,说是再不选定一个人,她就要给我找主儿了。正好那年是同治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