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十一回:看胖红娘茶园里唱淫曲 听瘦黄郎庭院中表苦心(上)
大班和绍兴大班,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草台子戏;因此,能够在省城茶园里上演的,就只有昆腔一种了。
“昆腔”,形成于江苏昆山县。这种戏,尽管最初也是乡曲俚歌,粗俗不堪,但是后来经过文人墨客的精雕细琢,已经成为一件十分华丽典雅的装饰品,既可以用来点缀粉饰太平盛世,也可以用于茶余酒后消磨光阴。杭州这个人间天堂,作为一省的首府,住着那么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旗人,加上当地各有司衙门里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吏和来往过转的贵人官商,真是既空闲又无事,每天愁的是没法儿打发多余的时间。这就难怪大大小小的戏班子应运而生,箫笙管乐之声到处可闻了。
本忠从小就是个戏迷,后来又鬼使神差地登台唱了两年戏,对戏曲的爱好不单没有降低,反而有增无已。今天走过几处茶园子,耳听着一阵阵幽雅美妙的笛声和坤角那婉转动听的唱腔随风飘来,不由他停住脚步侧耳细听起来。他在婺剧班子里是唱文武小生的,而武生的唱腔,主要是昆曲。因此这种乐曲对他说来具有十分强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就这样,走走听听,边走边听,当他在第三个茶园儿门口刚停住脚步,早已经被守在门口招呼茶客的伙计看见,十分客气地往门里面让。本忠略一迟疑间,后面的看客往前一拥,连推带挤的,就把他送进戏场子里面去了。
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插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茶房张罗着给本忠掇来了一张三足圆凳,在一处空档里勉强放下了;又沏了一壶茶来,远远地放在一张早已放满了茶壶茶碗的桌子上。场子里面的空气十分污浊。烟味儿、汗味儿加上邻座一位大胖子看客腋下发出来的阵阵狐臭,简直能够叫人窒息呕吐。那舞台,连文场拢共只有六张方桌拼起来那么大,后台的文场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剩给演员回旋活动的场地实在小得可怜。
这时候,台上一胖一瘦一红一绿两位坤角手里抱着一对儿枕头,正在拿腔拿调扭扭捏捏地唱,吐字十分含糊,不知道演的是哪一出。看舞台左侧挂的一块粉牌,才知道演的是《西厢记》。用不着说,穿红的那位当然是红娘无疑了。这个坤角儿大约二十七八岁光景,胖得像冬瓜似的,上下一般粗,加上大乳房,大屁股,大圆盘脸儿,好一副福相。加上那一身赁来的大红衫裤又短又小,真是遮不住,裹不严,前后都有一块块的肥肉凸了出来,随着迈步转身而恣意地抖动着。再看那莺莺,瘦小干枯,小脸儿像刀背似的,尽管吊着眉梢,那眼睛也不过是一条细缝儿,闭着嘴,门牙也总是在唇外瞭哨。看年纪,已经三十开外,脸上脓重地抹了一层脂粉,却显出了耳后和脖子上那焦黄的本色来。可见这位莺莺,尽管没有“如花似月貌”,倒确确实实是“多愁多病身”。红娘连唱带做,在台上扭了半天儿,两只花梢的大眼睛滴溜乱转,满场上勾人。莺莺却一言不发,跟着红娘在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一起下台去了。——由于她的眼睛实在太小,令张君瑞神魂颠倒的“临去那秋波一转”,也就无法体现出来。戏场子并不大,不过二十来张桌子,却坐了不下二百多人。凡是能够插脚的地方,都加了座头。
接着,“手指头告了劳乏”的病张生在梳着丱(ɡuàn贯)角的小书僮搀扶之下一步三晃地晃上台来,唱不尽的相思与烦恼。这小生,长相模样儿倒是挺俊的,可惜嗓子暗哑,唱起来有点儿像是公鸭叫,非常刺耳。尤其是唱到高音的地方唱不上去了,干脆就张大着嘴巴一声儿不出,让后台的笛声把唱腔带了过去,于是观众只能看到她嘴里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齿,却什么也听不见。此外,年纪也太大了点儿,不像是张生,倒像是张生他老子。老小生一面晃着一面断断续续地唱了好一阵子,终于坐了下来,把小书僮也打发走了,以手托腮,倚在桌上发愣。这时候,莺莺在红娘的推搡之下蹭上场来,怀抱着枕头,低不脑袋进了西厢。色情狂似的张生喜从天降,重病霍然而愈,推出红娘,急忙关上了房门,回手一把将莺莺搂进怀里来。这时候,如果按照《董解元西厢记》的戏路,本应该“哄她半晌,犹自疑春梦,灯下偎香恣怜宠。拍惜①了一顿,呜咂②了多时,紧抱着噷③,那孩儿不动。更有甚工夫脱衣裳,便得个胸前,把奶儿摩弄”。但是这个张生该她演风流戏的时候却不会演,连软语温存也不懂得说几句,就急猴儿似的把莺莺抱上床去,接着罗帐就大抖起来,引起了台下一片嬉笑叫好之声。——看起来,今天的戏红娘是主角,有好戏,也得留给红娘去尽情发挥的。
①拍惜——温柔地抚摸。
②呜咂——亲嘴。
③噷(音xīn新或xiānɡ香)——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