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十一回:看胖红娘茶园里唱淫曲 听瘦黄郎庭院中表苦心(上)
那么巧:不去跑行情,满街上来来去去就一个朋友也碰不到;一去跑行情,就准能碰到老朋友;单单碰到老朋友还不算,还非得把他拽回家里去给灌醉了事情不算完。不过本忠是跟人家出来学做生意的,不是受人之托专门监视他的行踪的,何况自己又是小辈儿,尽管肚子里疑惑,嘴上却动问不得。
过了两天,黄逸峰到银号去把八千两庄票全都划到湖州去,说是打听到头蚕已经上山①,春茧收成比往年都好,湖州市场上生丝价格偏低,正好趁机去浑水摸鱼,捞他一票。但是他没有去雇船,当天下午,说是还得去打听一下湖州市面上生丝行情的实底儿,依旧关照本忠不要乱走,他自己又一个人出门走了。
①上山——指蚕吐丝做茧。
对于黄逸峰这种背着人单独活动的做法,本忠已经不单单是怀疑,而是有些恼火了。他觉得,既然是合伙儿出来做生意,而且负有带携他熟习生意门径和经商诀窍的使命,就不应该拿自己当外人。尤其在生意买卖上十分要紧的人头和门路这两项,更不应该留一手。“去找老朋友打听行情,为什么就不能带我一起去呢?只要说明两人的关系,难道人家还会因此而不说实话么?照他这样带法,离开他,简直就寸步难行了。下次要是自己一个人出来做生意呢?岂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门径也摸不到么?”
回想起一路上黄逸峰对自己事事关怀,处处照拂,又不像是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本忠怎么也想不通这里面的原因,一个人闷坐着看书,越坐越烦,什么也没看进去。心知黄逸峰这一去,夜里是准定不会回寺来安歇的了,干脆锁上房门,信步走到街上去随便转转。
杭州城置于唐朝。唐亡之后,以镇压黄巢起家的钱镠(liú留)接受了后梁太祖朱晃的封号,称吴越国王,改元天宝,以杭州为国都,是为杭州建都之始。从此着意修整宫室街道,市井初具规模。宋高宗赵构南迁以后,改称临安府,又在这里做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国都。虽然南宋南迁以后,版图狭窄,实力薄弱,人称“宋鼻涕”,只是偏安一时,但是东京汴梁时代的繁华景象和淫靡之风,还是全盘带到这个江南新都来了。从南宋灭亡到光绪年间,其中经过了元、明、清三代近六百年时光,这种风气依旧代代相因,虽历经战乱,繁华仍不减当年。
更有一样奇特:由于南宋南迁时涌来大量的“中原人”,其影响之大,居然使得当地乡音土语为之一变。直到今天,吴越方言中的杭州话,依旧是本方言系统中最最接近北方方言的一支。此外,由于绍兴人当师爷和幕僚的多,打“官腔”的时候也多,因此“绍兴官话”也比较接近北方话。如今的北方人到浙江来,不论是到浙东还是到浙西,不经过翻译或学习,很少有人能够听懂当地方言的。独有杭州话和绍兴官话,北方人听了,即便不是字字分明,句句了然,至少也能听懂个八九不离十。细细考去,就是现在杭州的许多风俗习惯,也跟当时的东京汴梁即今天的开封有着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可寻呢。
本忠安步当车,沿着湖滨慢慢儿往城里踱去。自打到杭州以来,两个人忙于游山玩水,城里的长衔短巷,还没有去观光游历过。今天信步走去,只拣那热闹的衔巷和人多的去处乱窜乱撞。即便天黑了迷了路,还可以雇顶轿子抬回玛瑙寺,所以倒是放心大胆,不怕走失,也不怕回不了家。
繁华的杭州城,虽然比不上秦淮河畔的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却也是迎面花街柳巷,抬头秦楼楚馆。算起来,刀兵平息还没有几年,可是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娱乐升平的盛世景象。茶馆里挤满了闲得无聊无事可干的旗人子弟,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品评笼子里的画眉、罐子里的蟋蟀,或是谈论一些市井时闻。茶博士从一只五尺多高的大铜壶①里倒出开水来,穿梭似的在人群中沏茶续水,送往迎来,忙了个不亦乐乎。卖唱的老头儿背着胡琴,领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里捧一把写着曲名儿的破折扇,用一种近似于哀求的声调在挨座儿求请大老倌们赏脸点唱。可惜姑娘的年纪太小,长得又不俊,尽管点唱一支曲子只消几文钱,可是大老倌们宁愿在别处挥金如土,却不愿意摸出几个小钱儿来,让这一老一小买几个烧饼充饥。倒是卖花生、瓜子、五香豆腐干儿的小小子儿到处受人欢迎,奔前跑后的,一边高声接应着,一边接过铜钱来,递过纸包去。别看他托盘虽小,货色可全:香榧子、山胡桃之外,还有高丽棒子②和绿豆糕呢。
①大铜壶——当时杭州的茶馆儿里,烧开水的锅炉用紫铜做成,五尺来高,里面有弯曲的管子,生着了炭火以后,从顶上灌进凉水去,当时就可以从“茶壶嘴”里倒出开水来。
①高丽棒子——脆麻花儿。因从朝鲜传入而得名。
尽管串茶馆卖唱的老头儿和小姑娘总是受人白眼,难得开张,可是茶馆儿戏园里由大姑娘演唱的小戏班儿,却总是天天满座。一个小小的园子,什么时候挤进去看,都是满满堂堂,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越剧“的笃班”刚处于沿门卖唱阶段,还没有形成一种新的剧种;在浙江农村广泛流行的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