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十九回:吉期难改岳丈家拜天地 良人易辨洞房里认夫妻
由得伸进贴身的衣袋里去紧紧地捏住了那半根一磕两截儿的玉簪。
这玉簪,跟身边暗藏的那把匕首,是他逃出家乡以来所仅存的两件故物了。刚一逃出林村的时候,他曾经抱有幻想:凭着这半支玉簪,到温州找老丈人去!但是一转念间,他又放弃了这种想法。正如他爹说的那样:他们做买卖的人,黑眼珠只认得白银子,一时天良发现,心血来潮,招了这么一个穷女婿,回家之后,指不定会怎么后悔,怎么心痛这一百两银子呢。如果自己真按他的设想读书向上,挣出个功名前程来,那时候到他家去招亲,也许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要是过了三年五载,找上门去的,依旧是个穷石匠,等待着自己的,大概只能是几个白眼;而两年前老丈人前脚刚走,还没有到家呢,自己已经是杀人凶犯了。今天如此这般模样找上门去,好则一顿臭骂,轰出门来,弄得不好,一条绳索捆翻了,送将官里去,递解回籍,岂不是自投罗网?进了戏班子以后,每逢演到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几经波折终于团圆的故事,也曾想到过自己的这一段姻缘,不知将是怎么一个结局。不论怎么说,婚姻是双方大人口头约定的,有玉簪为记,女方父母是否会有反复,只是出之于猜测。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怎么就能认定人家已经反悔了呢?万一女方认死扣呢?岂不是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大事了?
从恍惚的思绪中猛一醒来,眼睛又回到了唱本上。书中司马相如唱的一段向卓文君忏悔的唱词,写得缠绵徘恻,十分华丽动人。本忠情不自禁,抽出右手,就用捏在手里的半支玉簪在桌上轻叩击节,看着唱本低声哼了起来。
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从沉思中猛然惊觉,两眼忽地睁大了,直勾勾地紧盯着本忠手里的那半支玉簪,好像羞怯之心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似的。她这种神情的突然变化,本忠一者是面窗对灯,无法看到;二者全神贯注到戏曲中去了,也无从觉察。新娘子呆呆地看着那支玉簪,足有一袋烟的工夫,出了神似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她下了决心,毅然决然地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到了本忠的身边,两眼更紧地盯住了那半支玉簪,像是要从中发现什么隐私、什么秘密似的。本忠读唱本读得入了迷,背后的动静,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烛影的掩映之下,新娘子终究看清了这半支断簪的颜色、形状和花纹。一股莫名的勇气和胆量蓦然而生,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本忠错愕间赶紧抬头,只见新娘子两只索索发抖的手中,各拿着半截颜色、形状、花纹完全相同的断簪,往一处一对,严丝合缝,完全吻合。两个人惊奇得张大了嘴,盯直了眼,互相默默地对视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了。过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两人几乎是同时倒退了一步,同时发出惊奇、喜悦、颤抖不清的半句问话:新娘子突然伸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那半支断簪抢了过去。
“你是……”
根据一天来所发生、所经过的种种迹象,本忠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一场“洞房相会”的女主角是什么人了。事已至此,假戏也就只能演到这里为止,不得不拿出真的来啦!但是这千头万绪、阴差阳错的来龙去脉和前因后果,又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十分聪明的本忠忽然变得笨拙起来了。呐呐了半天,只是冲口而出地说了一句:“我是吴本忠!”就哆嗦着两手抓住新娘子的双腕,要想接过玉簪来,亲自看个清楚。
怪事的突然降临,驱使这个没有接触过陌生男子的闺中少女不顾一切地做出了连自己也想不到的越礼的举动。但当疑团初释,迷雾始散,揭开了出乎意料之外的谜底的时候,少女所特有的羞涩立刻重又征服了她,两手不由自主地往怀里猛一收缩,略一迟疑,一个急转身开开了房门,一面高声地喊着“妈”,一面带着风儿就登登登地跑了出去,倒好像连她自己都忘却了:那是一双缠得小而又小的小脚哇!
被这一场突然袭来的真戏弄得迷迷糊糊的本忠,傻了似地在房中站着,呆若木鸡。他不敢相信演惯了传奇故事的自己,今天居然真会走进传奇故事中去,充当一名活生生的角色。这意外的相遇,把他事先估计到的、安排下的,全都打乱了。他还没有想到应该怎样来分说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门外那欢快爽朗的温州客人的嗓音就响了过来:
“我跟你说像是我相中的姑爷么,你偏说是你相中的姑爷,还说是你的眼睛毒,见过一眼就错不了哩!如今鬼使神差,天教我的姑爷来上门了,瞧你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还说这是我相中的姑爷没错儿,除非我去相亲那阵子,他就已经到了张家当了义子了。”分明是丈母娘不服输,还在抗辩。
随着说话声,陈一新带着老婆、闺女已经迈进门来,两眼放射着欢快的光芒,一把抓住本忠的肩膀就摇了起来:
“我头一眼看见你就觉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才两年不见,长高了,长大了,脸也白多了,连说话嗓音儿都变啦,难怪我不敢认。你瞧我,自打前年今天离开你家,回来以后一病不起,差点儿跟你再也见不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