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一回:吴石宕人难决是进是退 地保公差趁机又诈又敲
人们就会聚集到这里来,喧嚷着,议论着,毫无顾忌地倾谈各人的想法和主见,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本良娘闻声赶来连轰带撵方才散去。今天既然是大家都做好了进城的准备,偏偏这早晚了还不见有公差进门儿来,小伙子们能不议论议论就上床去睡觉吗?
一屋子十来个人正在谈论着今天县里是否开印理事,会不会延期提审,忽然一盏写着大红“林”字的金丝灯笼从大门外面晃了进来。借着灯光,可以看见灯笼的两边各有一条黑影儿。随着黑影儿飘进门来的,是一条嘶哑的嗓音:
“立本师在家吗?”
吴石宕人跟林国梁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由于地方小,人丁也不多,自打永康老石匠在此一椽一瓦安家以来,五十多年间,户口钱粮,人丁地税,都是依附于林村,由林村的保正兼管代收的。林国梁接任保正以后,赶上禁烟失败,两次鸦片战争换来的割地赔款,都变成了沉重的赋税徭役,转嫁到老百姓的头上。太平军几次到浙江,有两次还到了缙云地面,各村各镇有钱的人家出面办团练,也得由保正向老百姓派丁派款,于是乎林国梁到吴石宕来的次数就日见其频繁起来。吴石宕人对于林国梁那条嘶哑的嗓子、那支不离手的长烟杆儿、那双迎风流泪的红眼睛、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也就日见熟悉起来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一听见这条破嗓子,还猜不着到来的是什么人,发生的将是什么事儿吗?
立本也没有睡觉,心中有事儿,正坐在屋子里一锅接一锅地抽闷烟。听得有人叫,早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急忙起身接出屋来。却见林保正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黑影里只见五大三粗的身材,胖呼呼的身子,穿得臃肿浑圆,也看不清眉眼嘴脸,估摸着是个差役,于是不敢怠慢,赶紧往屋子里让,一边又高声叫月娥烧茶。二人进了屋,还没有落座,林国梁就引见说:
“来的这位,是县衙门里的快班刘五爷,上次验尸,随金太爷到过林村的。今天领了太爷的牌票,专程下乡来提人候审。”
立本在灯光下打量这位公差,只见他满面红光,嘴角油腻腻的,用不着说,分明已经在林府用饱了酒饭,过足了烟瘾了。这时候热酒攻心,又一步一滑地在雪地里走了好几里夜路,烦躁起来,解开了外衣的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紧身窄袖密扣白色绲边的黑箭衣来,却把一天的奔波劳累全化作一肚子无明邪火,通通地发到立本头上。只见他大剌剌地站在屋子中央,也不落座,一手从怀里取出牌票,在立本面前晃了一晃,张嘴就是没有好声气地骂开了咧子:
“你们倒好自在!大冷天的在屋子里手炉子一捧,旱烟袋一叼,活神仙似的,倒叫你五爷在雪地里受这一天洋罪!真是前世欠你们的孽债!得啦!这两个月来你们的福也享够了,该活动活动啦!看见没有?县太爷发请帖请你们来了。怎么样?点齐了人头,收拾收拾,跟兄弟走一趟吧!”说着,从腰间解下铁链儿来,“噹啷”一声抖开,装出一副气势汹汹就要动手逮人的架势来。
凡是演戏,有在台前的,有在台后的,有装红脸的,有装白脸的。这会儿,主角上场了,该保正来帮腔了。反正这种戏他是演惯了的,用不着事先串词儿。也用不着演习排练。立本这里还没有答话儿呢,林国梁那边先就接上茬儿了,只见他装出一副比立本更加着急的样子来,在刘五儿跟前代立本连连求情说:
“刘五爷辛苦了一天,也该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喝口水,抽口烟,歇口气儿啦!有太爷的牌票在此,不用五爷出马,都包在我身上,该提的人犯见证,包管你一个也少不了。五爷您快坐下歇歇腿儿吧!立本师,还不紧着点儿催催茶水?这位五爷,我们年前就交上朋友了,为人最脸热不过的,讲的是义气,交的是朋友,你还不赶紧向五爷求求情,宽限一夜,明天一早上路?这黑灯瞎火的,天又冷,路又滑,上岭过桥,可怎么走哇?”
立本见他们两个一搭一档演开了双簧,干脆不做声儿,且看他们怎么圆场。那衙役见立本既不张罗烟茶,也不招呼让座,更不开口求情,反倒觉得没趣了,自己一屁股在交椅上坐下,顺着保正的话茬儿自己给自己一个台阶儿下,显得十分为难地说:
“你看看我这一脸油汗,当我不想歇歇腿儿怎么着?谁愿意在这又冷又黑的夜晚走这六十里又险又滑的山路哇?官差不自由嘛,误了太爷的日子,我吃罪得起吗?赶上这个鬼天气出这一趟苦差,冻得跟孙子似的,一个沙板儿没捞着,就够我倒楣的了,难道还要误了日期连累我挨板子?我图个什么呀!快别废话!赶紧点齐了人犯人证上路是正经。再要拖延,可别怪我姓刘的不讲义气,动起朝廷王法来,可是你们自找!”
俗话说: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刘、林二人的一答一对,明明白白地告诉人说:只要有钱,他就是挨几下板子也是可以通融的。立本虽然没有打过官司,但从道理上也能品出这里面的鬼来:太爷今天发出牌票来提审,漫天大雪的,六十多里路,能叫人一天一宿打来回,第二天就开审么?为什么这个小衙役支支吾吾地只说不能误了日期,却不说明是哪天开审?再说,太爷发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