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军丢脸。这一路人,大都是从两广两湖跟随侍王征战多年的太平军旧部,他们依旧仰首挺胸,怒目而视,神色不变。另外一种人,看见老少两位一个剖心,一个凌迟,死得十分惨酷。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恐惧了,动摇了。一种侥幸的心理随之而生:万一要是抽到割耳朵的轻刑呢?这一辈子不是还能够再活几十年么?他们抬头四顾,观察动静,终于一个,两个,慢慢地在人们鄙视的眼光下迈出了脚步,接着五个,六个,在惊恐不安的心情下跟了上去走到了另一边,一共有十二三个人。这一路人,大都是左库哗变的那一拨清军败兵以及历次战役中被迫投降的官兵和团练。吕慎之脸上闪过了一丝得意的神色,用一种胜利者的傲慢眼光,瞥了一下不驯的那一群,再一次发出恫吓:
“你们怎么样?都不想活了吗?听明白了:不愿意抽签的,统统凌迟处死!”
活剐的残酷,又征服了两颗忐忑不安的心。他们拖着沉重的步子,也加入了试签的一群中去。此后,任凭吕慎之怎么大叫大喊,再也没有一个人理他了。
吕慎之点了点数,愿意抽签的共十五人,不原意抽签的共七十二人,这大大出于他原先的预料之外,使他很不满意,不过总算没有砸锅,没有惨到连一个人也不愿意跟他合演这台好戏的地步。他心中极不痛快,恨恨地下令:
“把这十五个人带到灵前去磕头忏悔,等候抽签;剩下的逆贼,统统斩首!”
按照事先的安排,两支号筒呜呜地吹了起来。号声中,几名团丁抬来一坛子烧酒和一箩筐馒头,依次递给每人一个馒头一碗酒,这叫做吃断命饭,也叫做吃定心丸、喝迷魂汤。按照衙门里处决犯人的传统习惯,馒头应该有三个,酒应该有三碗,而且酒里应该兑上一种药粉,吃了以后,可以令人神志昏迷,然后插上犯由牌,游街问斩。今天既然是军营式的“祭忠”,而不是衙门式的处决,也就没那么多的讲究了。
吃过了断命饭,祭坛前面升起一个七寸大花炮,战俘们知道自己的升天大限已到,有仰脸向天,爆发出一阵狂笑的;有眼望故乡,放开悲声嚎啕大哭的;也有引吭高歌,唱开了小曲儿大戏的。笑声哭声戏曲声汇成一片,分不清是悲、是喜、是哀、是乐、是恨、是爱、是怒、是悦,这种混杂喧嚷、难辨哭笑的闹声,除了集体屠杀的刑场上,别的地方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这种临刑之前的“哀哀绝唱”,令人毛骨悚然,头发倒竖,只要听见过一次,就终身都不会忘记,而且出了身临其境者外,根本就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世界上有两种发自人类的呼喊声最最难于入耳:一种是战场上面对刀枪被迫冲锋时的喊杀声;一种就是刑场上面对屠刀的怪叫声。两种喊声,都是面对死亡,又都是借喊叫给自己壮胆的。异途而同归,于是“异曲”也就“同工”了。
第二个花炮升起,临刑的人离鬼门关越来越近了。他们有的高呼:“侍王长金!你在哪里?我们好找你去投到啊!”有的大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以后,老子还要反上金銮殿!”也有的大放悲声,告慰父母:“爹娘啊!孩儿大限已到,今生今世,不能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等到下一辈子,变牛变马来报答老人家吧!”更多的人则利用这短暂的瞬间,呼兄唤弟地跟多年来患难与共的战友们互相道别。第三个花炮响起,一声“开刀”,众团丁一齐动手,两个对付一个,七十二颗脑袋,一一割了下来,依次献到了灵座的前面,堆成了一座半人多高的人头金字塔。
回头看看这个人宰人的屠场,桥面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无头尸体,殷(yān烟)红的血水淌了一地。杀人的人,由于都不是训练有素的刽子手,尽管是两个对付一个,也依然弄得满身是血。
不愿意悔过的,已经掉了脑袋;愿意悔过的,还要在灵前抽签,还要让“英烈”们最后决定是不是宽耍蝴们。这一回,吕慎之不再上当了,他命令这十五个人分两排在供桌前面跪下,对灵牌叩头。出于对生的渴望,这十五个人跪在地上,一面磕头如捣蒜,一面大声祈祷,祈求英灵明察,给予从轻发落。
祷告完毕,吕慎之明令把签筒放在地上,叫他们背过脸依次去摸。
摸着挖眼割耳的,感谢英灵宽恕,庆幸自己的活命;摸到剁手刖足的,真叫又悲又喜:喜的是可得不死,悲的是酷刑难挨,再说,缺手断脚,此身已残,虽然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致于那些抽到了死签,仍不免砍头挖心的人,那可真是又悔又恨,无地自容了:折腾了半天,出尽了丑态,不但不能免去一死,对那抽到“剖心”竹签的人来说,比起砍头来,那可是罪加一等的刑罚呀!
抽到了死签的共八人,在悔恨交加中被砍了头,挖了心。抽到活签的七人中,三个砍手,两个剁脚,挖眼割耳的一样一个。吕慎之好戏串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一声“动刑”令下,屠场登时又变成了阎罗殿活地狱:地上垫起了砧木,将受刑的人捆成了一根棍儿,由几名膀大腰圆的团丁摁住,把手或脚搁到了砧板上,闪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一刀下去,鲜血迸流,那砍下来的手脚在地上还能动弹抽搐,可是失去手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