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的云》时的自己了,那简直像一个遥远的陌生人。1915年他经常选择黄昏时分在海滩散步,写下了这部早期的代表作。在莫斯科近郊的避暑地,他念了几段给高尔基听。“深受感动的高尔基在我的背心上滴了许多眼泪,他听了这几段诗而伤心起来,我微微有点自负。很快就明白,原来高尔基在每一个诗人的背心上都要流泪的。我仍然把这背心保存起来,将来可以让人拿到外省的博物馆去。”不管怎么说,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自负和晚期的自负,在性质上还是有区别的。依靠诗歌使一个人流泪,不见得比使千万个人鼓掌更容易。
因此,这个紧张而忧郁的马雅可夫斯基反而更令我感动。或许这意味着他内心的某种痛苦的觉醒吧。这至少比我们印象中那位春风得意的明星诗人更为真实。我们对马雅可夫斯基确实存在着某种误会。
我又联想到马雅可夫斯基那一段“斜雨”一样飘飞的诗句了。那不被了解的踽踽独行的斜雨。那有时候一根羽毛就能压垮的已承担了千斤重担的身躯。我估计马雅可夫斯基在自己的数百场演出中,从来就不曾朗诵过这忧伤的“斜雨”——并不是担心听众不懂,而因为这是留给自己的独白。没有谁意识到热情似火的马雅可夫斯基,居然也有消极的一面——他把这场“斜雨”藏匿得太深了。因此听说他自杀的消息,几乎每个人都备感吃惊——就像发现神也会生病一样。
马雅可夫斯基在我眼中,是一位不幸的幸运儿。好在他自己知道怎样从神坛上走下来——而不是由未来的人们去推翻,他也这样做了。虽然他迈出的最后一步挺残酷,但打碎自己的神话,也是需要勇气的。使马雅可夫斯的真实面貌凸现出来的《斜雨》,令我怦然心动的《斜雨》,其实并不是一首完整的短诗,而是他诗篇里的一个段落——这几行稍显消极,不符合自己在大众心目中的一贯形象,他用了比创作更大的力气把它删去了。然而这被删除的不和谐音(就像突然从内心深处冒出的泡沫),一点也不显得多余,反而比保留下来的其他部分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在这个问题上,马雅可夫斯基作出的判断与掩饰是失误的:他误会了读者,也误会了自己。有人正是读到了这个被省略号代替的段落,才对作者深居简出的灵魂产生了怜悯:“祖国是了解他的,也了解他所抛弃的那些美妙诗篇。”他隐秘地舍弃的并非情感的垃圾,而是混杂在尘土里的金屑——这是在巨匠的手工作坊里很容易发生的事情,很容易造成的损失。他在删节的同时,也按照错误的理想模式篡改了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完人,一尊没有缺陷的偶像……
爱伦堡曾惊奇于诗歌与革命居然能在同一个人身上融洽无间:“马雅可夫斯基虽然是各种神话的狂热的破坏者,但同时又以空前的速度变成了神话般的英雄。他似乎注定了要成为一个和他的真实面貌不符的人物,他绝不是一块巨石,而是一个伟大、复杂的人物;他有坚强的意志,有时也怀着一团纠缠不清、相互矛盾的感情。”只不过他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知属于美德还是陋习):用割草机周期性地修剪心灵的草坪。这或许是完美主义者的悲剧——尤其悲哀的,他所理解的完美是一种偏离了航线的完美。他在一场信誓旦旦的圣像破坏运动中被推举为(或自觉地担任了)新的圣像。从此只有正襟危坐,从此只有义正辞严,扮演一个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角色——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成为时代的主角,他不得不洗心革面,时刻检讨自己。一方面,他是自由的诗人;另一方面,他又努力站在最苛刻的书刊检查官的角度审视墨迹未干的诗稿——把所有的“斜雨”删去,把所有的野草删去,把所有的伤感与叹息统统删去。存留下来的诗人形象,虽然像大理石砌就的一样严密合缝、光亮可鉴,但是他又怎能不感到压抑呢?
如果确实存在一个被误读的马雅可夫斯基的话,那么,第一读者,恰恰是他自己。并且,他还下意识地误导了其他读者。我怀疑马雅可夫斯基有某种精神上的洁癖——他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他要么是个彻底自私的人,要么则纯粹为别人而活着——为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印象而活着。这样的诗人只适宜长期居住在没有细菌的真空里,纤尘不染——可惜那不存在,也根本不可能。据爱伦堡介绍:“他看上去非常结实、健康、朝气勃勃。可是他有时却忧郁得叫人难受。他的神经过敏到了病态的程度:口袋里总装着肥皂盒,如果他不得已跟一个不知何故使他生理上感到厌恶的人握了手,他就立刻走开,仔细地把手洗净。在巴黎的咖啡馆里,他用喝冷饮的麦管喝热咖啡,以免嘴唇碰着玻璃杯。他嘲笑迷信,却总在猜测着什么,他非常喜欢赌博……”当然,在与命运的豪赌中,他一度赢得了满堂喝彩,可惜最后——还是输了。内心的紧张也随着不断的胜利而增强,直至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很了解自己的使命。他公然在摆姿态,但是尽力掩盖内心的恍惚和狂热,以致他的姿态中渗出了冷汗珠。”帕斯捷尔纳克最早发现了这一点。
真不敢相信啊,一个世人公认的乐天派,一个大大咧咧的巨人,同时又像个忧郁症患者,那样的敏感、虚弱。甚至马雅可夫斯基,最终也弄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