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游览故宫、长城、颐和园等名胜古迹,也应该关注北京平民化的一面。我私下以为:没住过四合院,不能算真正地了解北京;没逛过胡同,等于没来过北京;同样,生活在北京,不能不看京剧。
旧时代的北京,有两个公共常葫是极有名的。其一是茶馆(老舍写过),第二就是戏园子。可能因为京剧界雅称梨园,戏园子的命名,比后来的“剧院”、“剧场”等,多几分田园情调。老北京市民对城南的戏园子一往情深,不亚于巴黎的绅士贵妇对大歌剧院包厢的热衷。至今仍能听见老年人怀念梅兰芳老板在天桥演的《贵妃醉酒》,找不到形容词,眼泪汪汪地唠叨:“那真叫绝了!”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称得上旷世风流了。那时候的“追星族”无论老少,皆叫票友,或玩票的——一个“玩”字,透露出老北京人性格中的顽主气质,不只对花鸟虫鱼如此,即使再严肃的艺术也会产生游戏心理。这份心灵的轻松是异地少有的。看戏又叫听戏,一字之差,把握住眯缝起眼睛,用耳朵捕捉唱腔,脑袋拨浪鼓浪般悠扬起伏的陶醉状——这才是真正的戏迷呢,不痴无以成迷。
记得刚移居北京时,正赶上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甚至百货商店也在推销京剧面谱,我因忙于立足谋生,未有闲情逸致参加任何活动。后来虽以现代文人形象屡屡进出音乐厅、美术馆、豪华电影院甚至迪斯科舞厅,却总是与渐趋萧条的古老京剧失之交臂。直到前些天有人送来几套京剧票,问我可感兴趣,才恍然想起:我在北京十年,居然未曾现场看过一次京剧,不能说不是一种缺憾。再打电话邀约其它朋友,大多数情况都跟我相似,甚至有听说是京剧票而婉言谢绝的。我惆怅地感到:京剧已快成了北京的记忆——尤其拉开了和我们这一代人的距离。问题在于,是它远离了我们,还是我们远离了京剧?
所以我骑车去虎坊桥的工人俱乐部看京剧,带着补课的心情。京剧确实很古老了。据说全市的京剧表演,有时几个月也轮不上一台戏,这么发展下去有怎样的危机呢?但在剧场门口,遇见几个穿工服的中年男人手持人民币,问进门的观众是否有富余的票——有一个典型是票友模样,在老槐树荫下悠然自得地哼着像模像样的段子,很明显已按捺不住“技痒”。我从他稍显粗拙的唱腔里却听出了希望。那天是几位名角演的《盗御马》、《打渔杀家》等片断,当锣鼓声震耳欲聋,着戏装的生旦净丑鱼贯登场,我仿佛重温了北京的记忆,或古典的北京。不知为什么,我耳畔仍萦回着剧场门外那位业务票友偷闲练功的声音——或许,这是今夜另一种画外音吧。
京剧的英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却怀念着那些以唱腔、身段、脸谱、台步征服人心的英雄。他们是过去年代的人们的偶像。霸王别姬、秦琼卖马、赵云求驾、宋江杀惜、林冲夜奔、杨家将及穆桂英挂帅……他们使死去的英雄复活了。他们在表演英雄的过程中成了英雄,艺术的英雄。如果说京剧如今已是一门黄昏的艺术,他们身上却永远洋溢着朝霞的魅力——曾经映红过无数张中国人的面孔。观看有关的电影资料,倾听那些尘封的唱片,便能感受到那个黄金时代的光辉:金嗓子、银嗓子争相碰撞的嘹亮,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显得黯然失色。只可惜,我生不逢时,无法亲眼目睹那一群弄湖儿“手把红旗旗不湿”的雄姿英发。
程长庚算得上是第一号英雄,有廉颇老将之风。他走红时,恰恰是在两次鸦片战争期间,饱受西方列强凌辱的中国民众普遍有呼唤英雄的心理,至少可以从其舞台上的壮士形象获得些许安慰。有人以杜甫的诗风比拟程氏的唱腔,谓为“天风海涛,黄钟大吕”。哦,“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更能够表现程氏雄浑沉厚的艺术风格。当时,“伶界大王”谭鑫培也获得相当一部分票友青睐,程长庚却不敢苟同:“惟子声太甘,近于柔靡,亡国音也;我死后,子必独步,然吾恐中国从此无雄风也。”我不以为这是同行冤家的互相嫉恨。他抑郁的遗嘱分明充满了对家国命运的担扰以及对世风日下的怅惘……
幸好后来出了个杨小楼——程长庚可以无憾了。杨小楼是个生龙活虎的武生,并且成为“武戏文唱”的典型。蒋锡武在《京剧精神》中说:“许多武生演员或长于短打,或拙于长靠;或多为俊扮者,而无勾脸戏等等。他们中间有人能拿‘单项第一’,然‘全能冠军’却非杨氏莫属。这就是说,长靠的,短打的,箭衣的,勾脸的,俊扮的,以及猴戏、关羽戏(红生)等等,他都能‘拿’得起来,且无不精到。”可见,杨小楼属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全才。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大有精神——能勾去观众的魂魄,非真英雄难以有此魔力。“犹记小楼在世,戏帘一扬,侧身而出,轻微地颤那么两三下,然后猛地把头向台口一转,眼睛一张,仿佛照亮了全场;双脚站定,又似安稳了大地,全身挺住连背旗也像塑就的,这时全园雅雀无声,过了两三秒钟才似大梦初醒般齐声来一个‘碰头好’。”章靳以回忆杨小楼的一次亮相,简直就像描绘英雄出世似的。杨小楼演武戏时擅长运用自己修炼的气功,但有时候又完全是情不自禁地用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