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一位朋友告诉我﹐网上正在评比十大名城﹐而南京被列为“最忧伤的城市”。他知道我是南京人﹐特意问了一句﹕“你觉得说得对吗?”我一开始觉得挺突兀﹐凭什么以忧伤来形容我的故乡呢?忧伤至少不算什么褒奖的词汇。南京的高楼并不比别的地方少﹐马路也不比其它城市窄﹐当地的居民都还挺乐观挺满足的﹐有何忧伤可言?但后来仔细一琢磨﹐觉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不管现状如何﹐它确实拥有一部忧伤的历史。忧伤已经像寒气一样渗透到它骨子里了──或者说得更绝对点﹐忧伤就是它的骨髓。当然﹐这同样也构成其无法模仿的神韵。
追溯南京的往事﹐我们总是会想起朱雀桥﹑乌衣巷呀什么的﹐以及野草﹑夕阳呀什么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只燕子体会到的失落感﹐比八旗子弟之类要早得多﹐也深刻得多。一只忧伤的燕子(穿著破落贵族的晚礼服)﹐是南京留给我们的最古老的印象。可以说从那时开始﹐南京的心态就变得衰老了。连每天晚上登临这座城市上空的月亮﹐都有点魂不守舍的架式──像个胆怯的修女﹐小心翼翼地踱过颓废的城墙﹐生怕踩疼了什么。但哪怕匆匆地一瞥﹐就会牵连出无数藕断丝连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冰凉的月光照着冰凉的石头。江水也像是冰凉的眼泪。
古往今来﹐咏叹南京的诗篇大多是忧伤的。这构成了它的性格﹐它的血型。所以﹐南京也就是忧伤的。
有人说﹐建都于此的六朝都很不幸﹐金陵怀古也几乎成了咏史诗中的一个专题。而这些作品都带有挽歌的性质﹐如同一场诗化的追悼会──不约而同地以哀婉的曲调为旧时代送葬﹐为旧王朝扫墓。很少有快乐的小调。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是金粉南朝的“阿房宫”。台城的柳树也出名了──被诗人称为历史的无情杀手。韦庄的短短四行诗﹐简直比洋洋洒洒的《阿房宫赋》还要具有爆破力。走在拱卫着台城废墟的玄武湖畔﹐有杨柳拂面﹐我会下意识地躲闪。春风杨柳本是一景﹐可玄武湖畔的杨柳﹐却像是鞭子﹐抽打得我的心很痛。于是醉人的春风也如同寒流……
台城还有个胭脂井﹐陈后主抱着爱姬张丽华避难的地方。可胭脂井也无法成为真正的避风港﹐风流皇帝还是被掘地三尺的隋兵活捉了。著名的《玉树后庭花》的曲调﹐就这样被窑藏了──一杯低斟浅酌的苦酒。胭脂井﹐多迷人哟──据说是因井栏石脉有胭脂痕而得名。后人却给它换了个商标﹕辱井。失踪的美人﹐好象只留下了一点口红。其实还留下了许多教训。
这座城市所体会过的耻辱太多了。它的历史常常被后人当作“反面教材”来批判的。譬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呀什么的。所以它被重负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它常常感到脸红。
最忧伤的南京人应该算南唐的李后主(他是本地出产的大诗人)。他沦为宋朝的阶下囚﹐被掳到汴京﹐有一天晚上在异域的小楼里听见东风──便联想到这风是从故乡的方向吹来的。于是写下了那首“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虞美人》。当李煜回首明月中的故乡﹐肯定经受了一场比死亡还要沉痛的折磨──这种刻骨铭心的忧伤使他彻底摆脱了亡国之君的身份﹐而还原为一个最纯粹的诗人。他因耻辱而忧伤﹐又因忧伤而光荣。“金陵怀古”的诗文多如牛毛﹐大多是站在游客或文人的立场写的﹐还没有哪一篇能比李后主的这一首更有切肤之痛。他毕竟是当事人。他的感伤也是最直接的。他甚至因这首“一江春水向东流”而引来杀身之祸。所以王国维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当李后主独自凭栏想象着故乡的夜景──这是他一生中最忧伤的时刻﹐也是最美和最可爱的时刻。他变成了一个充满了爱的赤子。爱最容易使人忧愁。
南京城南有南唐二陵﹐埋着南唐的先主李和中主李璟(也是位大诗人)。可惜后主李煜却客死他乡﹐甚至无人知晓他尸骨埋葬的地点。但我想﹐他的灵魂会乘着月夜还乡的。一千多年前的月光﹐仍完好无损地保留在他的诗篇中。
古典的南京﹐只可能给我两种印象。要么是夕阳下﹐要么是明月中。它是不真实的。它仿佛永远是属于回忆的。即使我在现实的南京街道上闲逛﹐仍然觉得在地下──抑或在远处﹐有另一个南京。它的存在似乎更不容怀疑。夕阳﹑月光﹐都使人忧伤。南京﹐也就变得加倍地忧伤了。
如果没有了这种忧伤﹐南京也就不再是南京了。南京﹐也就平淡无奇了。南京的忧伤是一种传染病﹐感化过各个时代的诗人。但忧伤﹐也正是南京最大的诗意。
明朝有两座故宫﹐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逛过了北京的紫禁城(今改作故宫博物馆)﹐再来看南京的明故宫﹐不得不承认﹕南京才是真正的废都。但不管怎么说﹐紫禁城的源头在南京﹐正如明孝陵是北京十三陵的祖宗。朱自清说过﹕“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