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了汨罗江。跟现实中的不一样,它是倒着流的。低处是上游,而高处是下游。它就这样由入海口一直流回了群山之间的源头。咸腥的味道逐渐变淡,变得什么都没有了。水面的龙舟,也以一种古怪的姿式行进。如果你看得仔细点,便会发现:它其实是在倒退。龙头变成了尾巴。所有的水手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划桨,动作居然还挺熟练的。是谁教会他们倒着划的?我真担心中这么划下去的话,精雕细刻的龙舟,迟早要变成一根原始的木头,甚至可能重新长出树皮来。年轮在不断缩小。
喂鱼的粽子,绳结解开(想来系的是活结了),菖蒲的叶子还是那么绿(仿佛可以继续生长),但已松散了;裹在里面的糯米,还没有熟呢,又将返回老乡的粮仓……至于四处觅食的鱼群,发觉自己一直都在追逐着泡影,它们又开始感到饿了。
这一切很让我吃惊。想不到生活居然可以倒着过的。下面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我想见的人呢,他在哪里?
哦,睡在水底的那个人,一点点地醒了。他伸了个懒腰,浮出水面;然后,像逐渐恢复记忆一样,缓慢地游回了岸上……
不用我提示,我估计你也能猜测到他是谁。
是端午赛龙舟的锣鼓声把他吵醒了吧?他肯定想像不到,这是专门为他而设立的一个节日。水里冷吗?快上岸歇一会儿。
那个人依照原路返回,潮湿的脚印留在晒得发烫的滩上。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了望,树林还在,堆在一旁的衣服还在。在他睡着的时候,有个叫海子的青年曾来水边呼唤:“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唉,后来的诗人,把先驱者的鞋袜都保管得好好的。
他穿上了鞋子,套上了衣服,在腰间重新佩戴好长剑,把倾斜的峨冠扶正了,像要行一个注目礼,抬头远望:哦,故国还在,人民还在,炊烟还在……他所告别的一切,都还在!还在等着他。
没人会偷他的东西,没人能偷得走他的东西。哪怕是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按照原样摆放着,仿佛时间根本就不曾流动,仿佛他根本就不曾离开。
他很激动,又想写诗了。标题已想好了,叫《离骚》。可他写诗也必须倒着写呀,从倒数第一行开始写起,从最后一个字开始写起……恐怕只有在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从时光的深处倒退着走来的影子。
恐怕只有在这一瞬间,我才意识到:那个人并没有真的复活,他只是在我的梦里醒来了。而在现实中,一个死者的醒来是不可能的。
他梦见自己死了,死于水中。他真的死了,死于梦中。他做了一个有关死亡的梦,无法挣脱。怎么呼喊,怎么翻滚——包括狠狠地掐自己一下,都无法挣脱。梦就像一条倒淌着的河流,他没有未来,只有过去,小到无穷小的过去。他周而复始地做着同一个梦:水草温柔地缠绕住自己的尸体,代替那脱在岸上的外衣;至于游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听话了,只是亲吻自己而不啄食自己……
如果他不做这个梦该有多好。如果他做的是另一个梦,或者根本就不会做梦,该有多好。他没有选择这个梦。这个梦,选择了他。
他梦见自己死了,他再也没有醒来。即使醒来,也仅限于在别人的梦里。这个梦真是太长了。做了该有两千年吧?可能还要多?
或许他并没有死,只是成为被自己的梦挟持的人质。谁能够解救这位著名的溺水者呢?他并没有死,只是在水底睡着了。他并没有死,他在梦中活着。
除了做梦的人自己,没有谁知道,他还活着。他在梦中呼救,别人听不见。他在水中挣扎,别人看不见。所有这一切,都以梦的形式来表达的。他只是梦见了自己的声音与动作。甚至,他只是梦见了岸上的行人(伸出援助的手)。除了做梦的人自己,没有谁知道:他在何处?
他梦见自己死了,再也没有醒来。因为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梦见自己醒来(这恐怕就是死亡与冬眠的区别)。他不可能再做别的梦了。
他所能梦见的,仅仅是自己的死,以及死后的事情。
他死了。他在死后,继续做梦。
其实,在他真正地投水之前,对死亡已不陌生。在强虏压境的时候,在顶撞国王的时候,在为香草美人而感动落泪的时候,在被流放的途中,听渔父唱晚的时候,他多次预感到自己的死。尤其在写诗的时候,他已提前死在纸上。这就是诗人:只需要活一次,就可以死很多次。
他甚至在死后,都保持着生前的姿态呀:眉头紧锁,星眸圆睁,长发飘逸,嘴唇半开半启作吟唱状……你简直看不见他在做梦,而像是醒着。
他是在散步的过程中,走着走着,突然就走神了,就做梦了,就梦见了死,就再也走不动了。这使他的最后一次散步彻底地变成了梦游:迷惘的眼神,僵硬的四肢,麻木的表情,以及痉挛的心……他出发了,再也无法回归。他梦见自己在陌生的人群中迷路了。果然就迷路了。他视而不见地一步步走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