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谁具备如此强大的肺活量?还有谁能努力用有限的热情拯救无限的世界?
你见过黑暗吗?我指的是比黑暗更黑暗的黑暗。这个问题是幼稚的,无意义的。就像是在徒劳地问一个活人:你见过死亡吗?即使谁有勇气回答,也注定是出自猜测与想象。类似的问题还有:你见过天使吗?你见过缪斯吗?
一个人长大了,他心目中的偶像就会衰老,乃至死去。如同一包遗忘在公共汽车座位上的行李。偶像的悲哀就体现在这里:它常常只适合于某一个人的某一段时期。我问过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把偶像结弄丢了呢?等于让死者再死一次。
考古现场挖掘出的陶片,恐怕比完整的器皿拥有更大的容量——我指的是,它能唤起我近乎无限的想象。历史,越零碎越好,越缺乏秩序则越真实。别说它原本就无秩序,即使用有秩序的话,也早已被时间打破了。
当你意识到自己是个诗人的时候,实际上就被取消了这种神圣的身份。你即使再高明,在对待世界的太度方面,也难免有点做作。其实,并不存在一个只对诗人敞开的世界。你应该向苔藓学习,称职地成为世界的附庸,直至在客观上(而不是主观上)成为其代言人……莎士比亚赋予哈姆雷特以复仇的使命。哈姆雷特的剑所刺向的,是莎士比亚意识中的敌人。
莎士比亚体会到的快感,并不比哈姆雷物逊色。只不过他借助的不是剑,而是笔。卡夫卡虚构的那位测量员,手拿卷尺出现在我的房间。对不起,我不是城堡的主人,却能理解城堡的拒绝。毕竟,春天是无法靠卷尺丈量的。鸟鸣、花香,更难以用数据来证明。
在缺乏激情的年代,我的心梦见了雪亮的犁铧。它已不再是一般的农具,而是我渴望的精神上的救星。
诗歌是坚硬的骨头里的精髓。阅读者需要学会敲打,乃至吮吸。
天鹅之死充满了对生的迷惑。仿佛只有死才能把这种迷惑表现得最彻底。我相信所有的怀疑论者,都将在自我施加的压力中垂下高傲的脖颈。这种莫名的压力,简直比生活本身的重负更难以承受。并且,更不容拒绝。
星空的漏斗,你遗失了多少钻石?最终留下的只是轻飘飘的浮云。一块擦拭过钻石的光辉的抹布。
瘫痪的沼泽,鸟的逃离显得拖泥带水。树木的下半身沉浸入晦暗的地狱之中,失去了知觉。甚至连我这个偶尔的宿营者,也只用腰部以上的部分来做梦。梦带有先天性的残疾。
以文养诗。艺术为了坚持一些东西而不得不向世谷作出有条件的妥协。这简直像对待宠物的态度,与之共享仅剩下的口粮。其实诗歌永远不会饥饿,感到不满足的是我们自己。
李白是酒,鲁迅是药。鲁迅的药,在中国的坛坛罐罐里熬了数十年,还是那么苦。某些人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这是一位比李时珍重要得多的“老中医”。他的杂文在任何时代,都应该属于民间仿方一类?他死了,对手却依然存在,那就是我的民族躯体里乃至性格中顽固不化的病毒。
屈原所提出的“天问”,在汩罗江上空回荡着,在嘴唇、竹简、纸张之间回荡着。如果什么时候能找到答案的话,诗人就没必要存在了。至少,在高科技的时代,诗人们已日渐孱弱。他们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问题。而诗人的使命恰恰是为问题而活着,为答案而死去。
在我眼中,马雅可夫斯基是个农民。他不辞劳苦地营造了诗歌的梯田,并且很满意于自己的收成。他那错落有致的诗行总使我满腹狐疑:假如神圣的诗坛可以借助楼梯来攀登,又如何鉴别站在山顶上的是侏儒还是巨人?
因为怕冷,鸟收拢了翅膀。而我,则用写满文字的纸张严严实实包裹住自己。诗人是大地上不会飞的鸟类,可也是有翅膀的——只不过在想象中存在。很早以前,我就学会了在纸上飞行:只需要做一次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