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一朵花!除了忽略我的声音没有说出一点外形——在任何花束里都不存在的东西便和谐地冉冉升起,它即是美妙的概念本身……”这是马拉美的语句。但他分明在代替博尔赫斯表达对鲜花的感情——而玫瑰无疑是花朵中的花朵,有着更为特殊的身世和更为深奥的典故。视力可以丧失,玫瑰却将永生,它的凋亡不过是一种假像——更多的时候已作为美妙的概念而存在,而呼之欲出。对于被蒙住了双眼的博尔赫斯而言,这种概念,这种忘记里的印象,比其实体更为牢固,几乎可以说达到了永恒的境界——以至后者反而像是前者投射的倒影。文学的玫瑰,始于概念也终于概念,长期陈列于现实之外。深谙此道的博尔赫斯,早在失明之前,就把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向内心,去挖掘自己想挖掘的,去采摘自己想采摘的——他的所有作品堪称是一部记忆之书,或者说,是对书的记忆,对别人的记忆的记忆。他至少提醒我们:真正的玫瑰只会出现在空地上,产生于空白中——需要借助的是一点点想像力。
玫瑰意味着光明,但黑暗同样也能制造出另一种性质的玫瑰,那就是我们时时刻刻都在与遗忘相搏斗、与枯萎相抗衡的回忆……对于一位带有自闭倾向的诗人,可以脱离现实,可以没有未来——只要保留着对往事的回忆就足够了,足够成为精神的富翁。一生居住在图书馆里、以书籍代替生活的博尔赫斯,在我眼中就是这样一位书的富翁,记忆的富翁。“在我的黑暗里,那虚浮的阴影/我用一支迟疑的手杖慢慢摸索/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多么惆怅啊,天堂在他的想象中,不是一座花园(如同许多人所期望的),而一座井然有序的图书馆。但是谁能否认呢——谁能否认博尔赫斯终生都是玫瑰的知音,和最称职的园丁?他像养花一样藏书——你能察觉到他那爱惜的心情。他体验到了凡人不能理喻的幸福:不仅寻找到了玫瑰的替代品——那摆脱了凋谢的命运的书籍,而且在现实的图书馆里,就提前享受到天堂的感觉。
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在哀悼亡妻的墓志铭中,写了这样的诗句:“上帝摘去我的玫瑰/为了能闻一闻它的芳香。”与之相比,博尔赫斯毫无损失,因为他心目中“那永远独一无二的”玫瑰是谁也摘不走的。不仅如此,他简直还体会到上帝加倍的奉还——有80万朵纸做的玫瑰围绕在身旁。玫瑰与书,成为伴侣。纸上的玫瑰才是真真不配的。至少,它是一种有力的补偿。必须承认,博尔赫斯对玫瑰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在一首叫《玫瑰与弥尔顿》的诗里,他咏叹了一朵“看不见的玫瑰”:“散落在时间尽头里的/一代代玫瑰,我但愿这里面有一朵/能够免遭我们的遗忘,/一朵没有标记和符号的玫瑰/在曾经有过的事物之间。命运/赋予我特权,让我第一次道出这沉默的花朵,最后的玫瑰/弥尔顿曾将它凑近眼前,/而看不见……”就像是一种遗忘或宿命,这朵“看不见的玫瑰”,如同接力棒一样,由十七世纪英国盲诗人弥尔顿手中,传递到博尔赫斯本人手中。也许它还有着更为古老的源头——可以一直上溯到古希腊的荷马那里。哦,比所有的诗人都要坚强的长寿的玫瑰哟!在荷马手中,它曾经被命名为《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到了弥尔顿身边,它又变成了《失乐园》与《复乐园》。最终它又出现在博尔赫斯的生命里,获得了新的使命,点燃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难怪博尔赫斯要百感交集地与远道而来玫瑰对话:“哦,你这绯红,橙黄/或纯白的花,出自消逝的花园,/你远古的往昔魔法般留存……“玫瑰仿佛成了他与弥尔顿之间的使者。他与弥尔顿通过这看不见的玫瑰产生了心灵感应——或者说,他无形中成为弥尔顿的替身。甚至博尔赫斯自己也无法抗拒这命运赋予的特权,更说不清:这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或许,不仅诗人们在纷纷地寻找着玫瑰、等待着灵感。作为美的化身的玫瑰,也在挑选着最需要它帮助的诗人。说不准什么时候,花团锦簇的灵感就会敲响你的家门,给快要丧失了信心的你送来上帝的礼物……除了把它记录在纸上,你别无选择。这就是玫瑰与书的关系。而你精心呵护的玫瑰亦将滋养他人。
情人的玫瑰调谢了,而诗人的玫瑰,却在无限期地传递着,带着他们的指纹和他们的本温。
爱情虽然是一门艺术,可诗人们却把艺术当成了最高形式的爱情——寄托着对命运的猜测和对时光的留恋。于是,花香与书香相混淆,墨迹未干的诗篇,成了接纳玫瑰的魂魄的载体——而易逝的玫瑰亦因为书卷的流传而无止境地延长了自己的花期。同样,诗人们亦因为自己歌颂过的玫瑰而延长了寿命——永生的诗人,和永生的玫瑰,都不再仅仅是一种梦想。
诗人与玫瑰的会合,注定是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博尔赫斯在一首叫《雨》的诗里描绘过:“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做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不知是谁最先替玫瑰命名的?他堪称是诗人中的诗人——写了一道被引用得次数最多的诗篇。从此玫瑰作为一种概念而存在——不仅是诗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