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翅膀藏起来了。我只能远远看着她祈祷,帮不上一点忙。她的美对于我是难以打破的异乡,不仅因为她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什么——比她,使我更像是局外人。
我仿佛来到了这个村庄诞生的第一天,栅栏由干枯的树枝编织,圈住了彼此还未熟悉的牛羊。从山坡上走来的,每一个都是陌生人。纯粹靠图案类似的服饰相互辨认。我不禁想:它的第二天会怎么样?也就是明天会怎么样。这所谓的明天似乎一直不曾到来。即使我来了,也不敢代表它的明天。它期待的是永恒,而不是未来。甚至,永恒使它忘却了对其它的期待。
一圈圈的年轮,构成一日三餐。这就是新疆的馕。比太阳与月亮滚动得还快。端在手上,喷香、滚烫,我不知该从哪儿找到它的缺口。茫茫沙海,它是凝固的波纹。驾驶越野车,疾驰在西域大地,一张自成方圆的馕,有时候比方向盘还管用。轻轻拨一下,就把我带回历史之中:新疆的历史,其实也是馕的历史。像戈壁滩一样焦脆、硬朗的馕,仿佛构成地图额外的一角,与烘烤着它的那块炽热土地,浑然一体。每天都在诞生,每天又都在消失。
西域都护府已变成宾馆,我要在此驻扎一个晚上,天亮后继续赶路。轮台很小,只够我做一个梦,可这个梦的前面半截,是整个汉唐。我来的目的,不过是续接古边塞诗人做过的梦。最完美的梦,总要留下一半,总是舍不得做完……他的西域,是我的新疆。
所有的天使都变成天鹅,从你头顶飞过,考验你是否辨认得出。可以不相信天使,但不能不爱天鹅。就在天鹅起飞的瞬间,我的爱解散了,均衡地分配给空中的每一只。一点也没给自己剩下。甚至再也不够用来照顾——湖水中同样多的倒影。面对美,再多的爱,也嫌少。
库车。这是我最早知道的一个新疆的地名,也是我最爱的。念起来那么好听,让人一下子变得温柔。更重要的,它曾经带给我无边的幻想,在我真正到达之前。葡萄架下旋舞的裙裾,稍纵即逝。库车,美女的故乡。这里有比四大美女更美的美女。这里有比我的幻想更美的现实。与之相比,所有对美的幻想加起来,依然是有限的。瞧我刚刚在古渡口遇见的那一个,五官完美得简直不可想象,更无法描述——即使对于诗人,也算一道难题。所有用于赞美的词语加起来,依然是有限的。
从新疆归来,在北京街头,遇见卖烤羊肉串的维吾尔小伙,我都倍感亲切,并且想告诉他——我去过你的故乡,那里太美了,你怎么舍得离开它呢?我羡慕的神情,就像面对一个天生就比我富有的人。
喀什的广场: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它更擅长等待。这应该算离祖国心脏最远的广场,挤满了人影,却还在守望着下一个人的加入。哦,我来得正是时候——喀什,我是你想不到的陌生人。而我在天安门广场散步时同样想不到——远方,还有一个适合散步的广场。瞧,我的一次散步,走得多么远。和别的散步者相比,我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更擅长发现。
从轮台到库车,一路都是钻天杨,为我们疾驰的车辆鼓掌。整齐得就像一个人,和无数的影子,我走多远,它就会送多远。哪怕一直送到没有路的地方。你相信吗?没有路的地方,也会有钻天杨。没有我,钻天杨照样会兴奋地鼓掌。它羡慕我的车轮,我羡慕它的根。它羡慕我四处流浪,而我羡慕它有一个家,和无数的伙伴。
诗人的脚印从来只留在纸上。写在沙漠里的诗,风一吹就没有了。写在树上的诗,变成了梨花。写在戈壁滩的诗,比石头还要硬。寻找岑参,不应该来新疆,而应该去全唐诗里。纸才是他的故乡。
葡萄,是一滴泪水——慢慢地,长出了近乎透明的皮肤。它还同时长出小小心脏,深藏不露的果核,在想着应该甜一些还是酸一些,却又不知道去感动谁。葡萄,是一滴泪水,滑落的过程中,慢慢凝固。被风吹了一千遍,就成为微型雕塑。获得了形体的泪珠,不含盐分,只含糖分。即使溅落在地上,也摔不碎。路过吐鲁番,看见漫山遍野的葡萄,你感到忧伤,却又不知道谁在哭……
还有比葡萄更小的宫殿吗?还有比果核更无知的皇帝吗?还有比单相思更痛苦的爱情吗?光天化日之下,默默酝酿着自己的心事。还有比被眼泪淹死,更悲惨的结局吗?正因为悬挂在半空,才感到格外沉重。还有比梦见谁更大的幸福吗?应该有。那就是被别人梦见。可即使被别人梦见,你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呀。
胡杨是沙漠直起的腰,远远看去,就感觉很硬朗。沙漠瘫痪了,不要紧,只要有胡杨……仅仅上半身,就足够有震撼力——永远是拥抱的姿态,哪怕腰部以下,已被黄沙掩埋了。
第一次见面应该给你献花的。新疆,我来看你了!可惜没有带来鲜花。(唉,路途太远了。)不,我怀里揣了一张牡丹卡。我想用它,换你一朵冰山上的雪莲花。不知你是否愿意交换?你见过洛阳的牡丹吗?下次,我一定给你带一束真的。
冰山,我没见过比你更大的钻石。我更无法加以雕琢。如果能拥有你,我就是富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