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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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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集 10、从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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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它们。而且这一次和从前不同,我不得不把自己摆了进去,从我进“牛棚”开始,领导也好,“革命群众”也好,我自己也好,整天都把“重新做人”挂在嘴上,他们把我变成了“牛”,把所有和我类似的人都变成了“牛”,现在需要他们来执行阎王的职务,执行牛头马面的职务了。

    十年浩劫中的头几年特别可怕,我真像一个游魂给带去见十殿阎王,过去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全给揭发出来,让我在油锅里接受审查、脱胎换骨。十幅阎罗殿过堂受审的图画阴风惨惨、鲜血淋淋,我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是兽是魂,是在阴司还是在地狱。当时萧珊尚在人世,每天我睁开眼睛听见她的声音,就唤她的名字,我说:“日子难过啊!”倘使要我讲出自己的真实思想,那就是:没有希望,没有前途。我忍受不了阎罗殿长时期的折磨。我不曾走上绝路,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同萧珊分别。除了我对萧珊的那份感情外,我的一切都让“个人崇拜”榨取光了,那些年中间我哪里还有信心和理想?哪里还有什么“道德勇气”?一纸“勒令”就使我甘心变牛,哪里有这样的“坚强战士”?说谎没有用,人无法改变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也一样,我不想在自己脸上搽粉,也用不着给它抹黑。“骂自己不脸红”,并非可耻的事,问题在于我是不是在讲真话。

    然而那是非不分、人鬼难辨的十年终于过去了,在血和火的浩劫中我的每一根骨头都给扔在滚滚油锅里煎了千百遍,我的确没有“倒下去”,而且也不会倒下去了,这一点“信心”我倒是有的。我并不讳言我多次给“造反派”揪到台上表演过“坐喷气式飞机”、低头认罪的种种丑剧。还有一次我和一些老年作家跪在作协分会大厅里地板上接受进驻机关的所谓“狂妄分子”、“革命”学生的批判,朋友西彦的牙齿就在这个下午给打掉了两颗。当时的情景还是那么鲜明,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我并不曾脸红,也不觉得可耻。我只想:这奇耻大辱大概就是对我那些年的“个人崇拜”的一种惩罚或者一种酬劳吧。我给剥夺了做“人”的权利,这是自作自受,我无话可说。但是从此我就在想一个问题:不能让这奇耻大辱再落到我的身上。今天我也还没有忘记这个问题。究竟我有没有“勇气”,是不是“坚强”,要看我有没有“不让‘文革’的悲剧再发生”的决心。我决不会再跪在地板上接受批判了。我想把那篇所谓《写真话》的文章当做镜子照照自己,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作者把在“文革”中受尽屈辱、迫害的人,和在“个人迷信”大骗局中受骗的人作为攻击和批判的对象,像隔岸观火似的对自己国家、民族的大悲剧毫不关心,他即使没有进过“牛棚”、没有坐过“喷气式”,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的文章不过是向下一代人勾画出自己的嘴脸罢了。

    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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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秋┆“阅”尽春色 “读”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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