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把过去我在自己写的和别人写的书上发表过的前言、后记集在一起,编成《序跋集》,并为这个集子写了如下的序言:
我居住的地方气候并不炎热,因此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人那样喜欢风。风并不总是朝着一个方向吹,它有时向东,有时向西。我的头脑迟钝,不能一下子就看出风向,常常是这样:我看见很多人朝着一个方向跑,或者挤成一堆,才知道刮起风来了。
说实话,有一个长时期我很怕风,就像一个经常患感冒的人害怕冷风那样。风不仅把我吹得晕头转向,有时还使我发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
但这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十二级台风也好,龙卷风也好,差一点把我送进了“永恒的痛苦”,然而我也见过了世面,而且活下来了。我不能说从此不再怕风,不过我也决不是笔记校旱里那种随风飘荡的游魂。
我从未想过要把过去写的那些前言、后记编成集子。去年我还在怀疑写这些东西“是不是徒劳”。今年年初有一位长住北京的朋友来信动员我编辑这样一本《序跋集》,连书名他也想好了。他说明他这样建议和敦促(他后来还帮忙抄稿,他是一位现代中国文学资料的收藏者),只是为了支持一位广州朋友的工作,这位同志主持一家文艺出版社,不愿向钱看,却想认真出版书刊。北京的朋友爱书如命,也熟悉我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脑子里贮藏着不少生动的书的故事。他关心书,关心写书的人,当然也关心出版书刊的人,他热心地替广州那家出版社组稿,这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对他我才不便用一句话推出门去,他有具体的办法,还可以举出书名,还可以替我搜集稿子。我不曾拒绝,但我也没有答应。我还想慢慢地考虑。
有一次我意外地听见别人谈论那位广州同志的事,人们说冷风又刮起来了。我起初不肯相信,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有人在我面前显得坐立不安,讲话有些吞吞吐吐,或者缩着脖子,或者直打哆嗦,不久就有朋友写信来劝我注意身体,免受风寒。于是关于我的谣言就流传开来,有人为我担心,也有人暗中高兴,似乎大台风已经接近,一场灾祸就在眼前。
这个时候我非常冷静。有风,我却不感到冷。我一点也不害怕,但是我不得不严肃地考虑自己的事。我喜欢把自己比做春蚕,三十年代初我们几个未婚的年轻人游西湖到白云庵月下老人祠去求签,签上有一句话我至今还不曾忘记:“……似春蚕到死尚把丝抽。”尽可能多吐丝,这就是我惟一的心愿。倘使真有龙卷风,那么也让我同它做一次竞赛吧。我要多做出一些事情,多留下一点东西,所以我决定编辑我的《序跋集》。
编选自己的集子,我已经有不少的经验了。但《序跋集》和别的集子不同,《序跋集》中有一些为别人的著作或译文写的前言、后记还是第一次在我自己的集子里出现。我还想指出:这本书是我文学生活中各个时期的“思想汇报”,也是我在各个时期中写的“交代”。不论长或短,它们都是我向读者讲的真心话。在“十年动乱”中我不知写过多少“思想汇报”和“交代”,想起它们,我今天还感到羞耻。在我信神最虔诚的时期中,我学会了编造假话辱骂自己。“监督组”规定:每天晚上不交出一份“交代”,不能回家。他们就是用谎言供奉神明的。我却不敢用假话来报答读者。我把五十几年中间所写的前言、后记搜集起来,编印出来,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毫不掩饰地让人们看个明白。我所走过的曲折的道路,我的思想变化的来龙去脉,五十几年的长期探索、碰壁和追求……等等等等,在这本集子里都可以找到一些说明。我希望对我有偏爱的朋友多看到我的缺点。对那些准备批判我的人我提供一点材料。编辑的时候我没有改动原意,只是偶尔删去多余的字句。有些“豪言壮语”今天成了大话空话,但当时我却深信它们,因此也让它们保留在书中。
这本集子的编成并不是容易的事,我已经没有精力完成搜集和抄录的工作。我首先得感谢那位北京朋友的帮忙,其次我依靠了我的侄女国煣的努力,大部分的稿子都是她抄写的。我也感谢广州的朋友,他在困难的时候还不曾失去工作的勇气和信心,肯接受我的这样一本集子。
从决定编选到序文写成,经过了三个多月,抄写的工作还有一小半未做完。这中间几次刮起冷风,玻璃窗震摇不止。今天坐在窗前停笔深思,我想起了英国王尔德童话中的“巨人的花园”。春天已经来了。
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