桢楠生于宋朝,腰围要四个壮汉合包,脚根隆起延至丈外,若巨灵的爪,升至云天之际,覆着方园半里。从远丘遥望,小青瓦屋如是几磊磐石,衬着树苍,人等过路似行蚁,几戟枯枝划破青天,漏下几滴天光也含青,绿玉般溅在檐口,青瓦上常有一层蓝光罩着。夏季的凉爽,秋意的萧瑟及春天的晚到,冬天的漫长,成了一幅约迟于世外的半拍光阴的境界,别样的气候,喜阴植物格外的丰盛,嫩气肥肉的菡,麻杆盖伞的黑芋,甚至天麻也乐此而居。一个润的气息,滋生着羸弱而又自负的品格,有蔓依树势的清高,树下人家历来凭“君子固穷”,蔑视“小人穷斯泛也”,即便喝着西北风,也昂着流清涕的傲骨。因此又被外人敬重几分。看院门的楹联,“大树不沾新雨露,云梯仍守旧家风”就知几何固步自封。
他从冷皮股的石头上站起来,就着青朗的月色,企图寻找苍老多裂纹的树干上,他曾经刻过的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二十年前看云做梦的日子,用一把小刀虐待这桢楠树,至于这人是谁,他从没有向外人说过,这是他心灵的一个秘密,南宋诗人的“鸥盟”,他便与桢楠有一个“树盟”,每年秋天,他都要打老远回来看桢楠,留一首诗在树上,树巢里的鸦雀总是尖炸地鸣叫,他便想到“文人无行,佳人薄命”的句子。望着鸦雀把桢楠的浆果诱拐到他乡,白的鸟粪无由地落在他的脸上,给他一脸的愁苦施肥,愁绪的蔓藤风恣地钻进旧事,开放如梦的美丽,照亮心灵一隅的阴影,阴影如蝶飞出,酝一首《蝶恋花》的词在花丛中,又被老蜻蜓先生注翻译成现代诗:“相见你目中有我,而另一种情愫,悄然,悄然飞走,飞走,在断肠凄冷的归雁声中。”何如归雁呢,她走得如清风,他送她一本诗集,而她送他一个古典的爱情,一把青丝,那长辫是她畜养了多年的最爱,也是他魂牵梦绕幸福美丽的纲,他喜欢散发着玫瑰花香的发丝缠着,甘心作一条鱼,畅游在荇藻的深处,觅粉色的香饵。这一走,远得像天边的云,他抚着发辫如她的曲线,心里满是故土的温柔。他不能自拔爬上桢楠接云的端点,让云捎一片字给他,然而云总是在太阳底下太高太远,他便想到鸦雀,而雀迟迟不归,难道鸿雁已被人家收养成了肥鹅?他把发辫放在鸟巢里,把青春和梦想,诗人的浪漫与才子的天真,托负给云雀,鸦雀繁育了一代又一代,高歌一曲比一曲嘹亮,婉转,婉转成漫天的风雨,作别西天的云彩。他的青春和诗,养育着纷飞的思想,高端的灵感,成一句句人字形的雁阵,飞到北,飞到南,把他的伤感写满云天,鸟们抽散了发辫,作了它们的毯,丝缕垂在巢边,被风偶尔飘飞下来,粘在蛛网上,如一盘仙人的棋局,蝶不经意的出行,被蜻蜓偷袭,终被盘踞布阵的蜘蛛,一网打尽。月下的玫瑰丛晃过一条白影,那是庄周梦蝴蝶,是无需哲学的,荷塘月色下的蜻蜓又何妨。他想,应该是她魂归故里,于是他便想到蛛网上去睡觉,哪怕埋在蛛的肚坟园,向远方抽出乡思中更长的相思。
他坐在桢楠的脚根上,清霄独坐,邀月言愁,呼蛰语恨,君在何处?冰冰的月色下,已难辨谁是字,谁是树纹,他抚摸那个名字,如抚一只白得可以采莲的手,而且吟一首《念奴娇》“……无风之处悲情逝,戴月树下少故人……”她清俏如鹤一般凌翅远飞,白羽驮着月光,冷风传递的信息已附入树魂。草丛中传出不知名的花香,他遁香去觅,却又不见出处。“草木葳蕤多形象,夜色又送暗花香,鸟语不闻旧故事,君隐红颜已月光”。他象鲁迅粉红花梦中的瘦诗人,把最未的眼泪也是最终的诗句刻在了楠木上。
他踏过了瓦砾,向东边的围墙走去,他发现自己是一棵植物,乡土观念那么重,那么深的树。因为他最欣赏桢楠那种无言的挺拔,忍耐而不争的品德和不为谁绿的蔼蔼清荫,戴一朵云,栖一只鸟或是垂首聆听一只蟋蟀的轻吟。他相信古印度一位先知的经验,只要你站得够久,够静,升入树顶的那种生命力,亦将从泥下透过你脚底而上升。在浸渍记忆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一棵树,故园的乳汗逆他的血管而上,直达他的心脏,他是一棵年轻而古老的树,于今夏和月和诗缅怀已渐苍凉的故园。
桢楠是故园的最后一位长老,老墙已爬上了树根,同样老年的螳螂用它的刀斧在土墙上刻写古典的庭园。月光。童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