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选定了战场。这是我荒谬生活的悲剧。这是9月里温暖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还没有温暖起来的清晨,你们知道我们这儿9月里的清晨是什么样子的吗?秋天的气息是透明的,但是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树叶变得金黄,在预示着一个温情的天气。去战场的路程,开快车也要走上五六个小时。他们开车来接我,在院子里发出了一个信号。眉笔的最后一描,面对镜子审视的一瞥,得了!我准备好了。我往楼下跑去,手里提着一个装满食品的藤编大篮子,就像是去野餐:从卡尔梅克人那里买来的一个西瓜,一些夹有火腿肠和奶酪的面包片,用锡纸包着的一只表皮焦脆的鸡,二十二戈比一个的长面包,一瓶干红葡萄酒,一些深红色的西红柿,几包餐巾纸,一个小盐瓶,还有一个暖水瓶,里面装着热咖啡。——你们好啊,小伙子们!——我满面笑容。我不想在那一天里显得愁眉不展。我穿一条沙土色的牛仔裤,这种牛仔裤非常时髦,几乎没见人穿过,我的上身是一件鹿皮小夹克(颜色就和那只烤鸡的皮一样),脖子上系着一条蓝白红三色的小围巾。简直就是一幅画。——是民族色彩,——尤罗奇卡很欣赏我的小围巾。叶戈尔吻了吻我的手,他的胡子蹭得我直痒痒。——嘿,一路平安!——我说道,关上了车门,画了一个十字,虽说我当时还没有受洗。—— 一路平安!——叶戈尔得体地说道。——你们别使劲摔车门啊,——车主发牢骚了。我们起步了。能感觉到一种紧要关头的责任感。再过几个小时(傍晚,在黄昏时分),就该决定两个命运了:俄罗斯的命运和我的命运。
一次开心的旅程。清风吹拂着头发。稀疏的云朵就像是化妆用的棉球。我们全速奔向东南,深入腹地,驶往那个战场。干净、萧条的莫斯科郊外迎接着我们,展示出那些肤浅的小树林和空荡荡的别墅,别墅周围挂满了苹果,那些金球一样的花朵已经开败了,那些大丽花和缤纷的紫菀。我受不了紫菀。为什么?有一次,在葬礼上……算了。我找个机会再说。在村庄里,身穿巧克力色裙子的小姑娘们背着很大的书包,透过公共汽车的后窗,带着清晨的睡意和坦然的好奇心,上班的工人在看着我们。
用不着离莫斯科城很远就可以发现,生活在迅速地简单化,人们的脚步慢了下来,时尚的气息也减弱了,四十公里开外,就见有人才刚刚开始穿那些在莫斯科已不再流行的服装,人们的面容也虚弱了一些,尽管许多人的脸上都挂有特殊的莫斯科郊区怨恨的特殊韵味,这是由流浪汉和夜晚的胡闹鬼混构成的环绕都城的地带,栅栏旁的舞场,用木头建造的俱乐部,对别墅客的反感,对都市人鄙夷的嫉妒,这里有循环往复的城市巨浪,巨浪像是被一块礁石给挡回来的,而克里姆林宫就是这块礁石,城市的巨浪和自原野回涌的巨浪相互撞击,于是,一切便都混杂在了一起:棉背心和休闲鞋,面包圈和马合烟,这里的人们在追赶,没有赶上,于是就带着窃贼似的笑容留在了原地,我们继续前进,去向郊区公交车的终点站所在的地方,去向城郊电气列车筋疲力尽地静卧在每一个站台上的地方,那些站台暂时还是混凝土的,在那些地方,乡村生活的房子更结实了,靴筒上的泥泞,两腿与土地紧贴在一起,成群的鸡,战后建筑物上那些脱了皮的古典主义柱廊,在一个贴满大幅标语的笨拙的工业城市过后,有一个新的跳跃,去年的时尚让位于古老的时尚,能让人回忆起青少年时代,学校里的扭摆舞,超短裙,刘海儿,喇叭裤,头发蓬乱的“甲克虫”乐迷,晶体管收音机的声音,距离改变了时间,似乎在俄罗斯有这样一家银行,它在依据很早以前制定的汇率运转,被兑换成公里的时间,在空气中浓缩了,被罐装了,像炼乳一样,是黏稠的,沉在罐底,几十年过后,瞧,却突然出现了一位脚穿一双我们少年时代那种高跟鞋的妇女,田野里会突然闪现出一件我们的父母年轻时才穿的那种军便服,瞧,还有这筑巢在老太婆身上的永恒,她们比瑞士法郎还要坚挺,依据法令,她们从女共青团员变成了女教民,因为,静脉里流淌着的祖先的血液比执拗的无神论更加强大,但是,都城仍保持着它的权力,小院子里不时闪现出几辆各色轿车,虽说在那些轿车中间,越来越多的是那些已停止生产的旧型“莫斯科人”,车上的刹车信号系统也是自家装上去的,还有那些大肚皮的“胜利”牌苏联高尔基汽车制造厂于1946—1958年间出产的一种轿车。,但是这时,首都的州界结束了,原野更宽阔了,外省伸展开四肢,丘陵蜿蜒起伏,还没有被现代文明熨平,村庄和村庄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村庄也越来越多地显出一副衰败的样子,自来水管道变成了压井的龙头,小伙子们的衬衫也鲜艳了起来,一张张脸上满是雀斑,但是,这种鲜艳也渐渐消失了,空虚落在脸庞上,在时间的边界上,脸庞忍受不了空虚,它还没来得及和青春告别,在婚礼上热闹一番,就已经变得僵硬了,如果在生与死之间都没有一种平衡,那还谈得上什么永恒呢?
每一次离开莫斯科都是这样:你望着火车车厢的窗外,或者,你坐在克休莎的车上往南开,驶向克里米亚,生活便会出现许多许多公里的停顿